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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不合作,都是刀俎上的肉

突然想起庄子。

两千多年来,论对自由的向往、对王权的蔑视,庄子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认第一。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秉性,庄子除了著述颇丰,自身事迹留在史料里的极少。最典型的是《史记》,司马迁把孔子拔高到世家之列,连他的学生都有合传,而庄子,只是在列传中被夹在老子和韩非子之间,露脸不到250字。

饶是如此,庄子传中有一句话,已足以让此后两千多年的读书人全体尴尬一秒钟。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楚威王是战国中期一位有雄心、有作为的君主,是楚国“宣威盛世”的继往开来者,他领导的楚国,跟齐、秦并列成为战国三强。这样的君主,爱才必须是标配,所以他听说庄子有贤名,便派使者带上巨款去请他来楚国,并许以楚相之位。

没想到,庄子笑了,对楚国使者说,千金之重利,卿相之尊位,谁都会动心,但是,您难道没见过那些祭天用的牛吗?平时都由朝廷好吃好喝养着,身上还披着名贵的绫罗绸缎,等到养肥了,被牵入太庙当牺牲,知道大限将至,它想做一头小猪崽而不得,后悔也来不及了。您赶紧走吧,别用钱权来污辱我,我宁愿在污水沟里自得其乐,也不想被国君圈养。做官这方面,做官是不可能做官的,这辈子不可能做官的,有钱难买我乐意。

好在是战国时期,天下尚未一统,这要搁秦始皇时期,给脸不要脸,把你头砍下来,看你脸往哪搁。

司马迁这段记载,庄子视权钱如粪土的形象跃然纸上。但读多几遍,始终觉得文理上有个小问题:庄子前面以牺牛作比,说它被朝廷喂养时,锦衣玉食,可是被献祭时却想当“孤豚”(小猪)而不得。最后庄子以“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决明心志,但“游戏污渎”者,却是小鱼或王八塘鲺之流。何以一句借物言志,要用上三种不同物种?擅长寓言说理的庄子,这次为什么这么不讲究?

其实,只要结合庄子自己的著作来看,就不难发现,司马迁这段,综合了《庄子》里面两篇寓言而成,只是他没把喻象捋清。

《庄子·杂篇·列御寇》载: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或,有人,没说是谁,反正不是哪国国君就是卿大夫,想聘任庄子,庄子说:“你见过祭祀用的牛吗?平时锦衣玉食,等到被牵入太庙准备挨刀时,它想当回一头野生野长的小牛犊,怎么可能?”

还有,《庄子·外篇·秋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sì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在濮水之上钓鱼,楚王派两位大夫前去转达他的话:“想麻烦您帮我打理国事。”庄子继续钓他的鱼,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贵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都三千岁了,你们大王用绫罗绸缎包着它的甲骨,放在竹箱里,珍藏在宗庙堂上。你说这只龟,如果有得选的话,它愿意为了留骨显贵而死,还是愿意在污泥中摇头摆尾而活着?”俩大夫说:“那当然宁愿活在污泥里摇头摆尾。”庄子说:“龟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回去吧,我宁愿像龟一样在污泥里撒欢。”

有人钓鱼,是故作姿态,等待时机被权力所钓,如姜太公、袁世凯等;而有人钓鱼,他真的就是为了钓鱼,因为,今天的晚饭是否有着落,就系于那根细细的钓绳上。

本来,庄子可以直接以鱼为喻的,比如这么说:“此鱼者,宁其贪饵而上刀俎乎,宁其觅食而曳尾于江湖乎?”也许是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就是一个钓鱼者,多少有些错位,才拿乌龟王八说事。

不过,鱼也好,龟也罢,《庄子》这两篇,喻象明确,文理、逻辑清晰,表达的是统一的价值观:逍遥自在、无拘无束,虽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好过被圈养者平时锦衣玉食,最终成为权力的牺牲品,任人宰割。

想想那些轮番上电视演“忏悔剧”者,他们表达的无非是,早知今日,决不当初。平时高官厚禄,贪渎无数,临刑时多么想当回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苟延残生,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回得去,就算谁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再来一遍,大概率还是会选择走上那条路。

无他,权力的诱惑实在大大,而权力的游戏规则又亘古不变。

当然那是春秋战国时期,不愿被圈养的知识分子,还是能找到适合自己“曳尾”的污泥,只要乐意,想逍遥一辈子都是有可能的。老子、庄子都是想辞官就辞官,想出关就出关,根本没人拦着,也不需要签证。等到六国被灭,秦政无远弗届,想“游戏污渎之中自快”,也是不被允许的。

因为,污泥也是“王土”,给不给你游戏,也得看我乐不乐意,并不是你想渎就渎、想“自快”就“自快”的。你不为我所用,还敢“污渎以自快”,轻则把你污名化,重则以“破坏公共资源”罪治你。

跟庄子同一传中,法家思想代表人物韩非的遭遇,便是典型。

韩非因为文章写得好而被嬴政看中,嬴政甚至说出“我要是能见到他,死而无憾”这样夸张的话,并为了得到他而进攻韩国,韩王将韩非当礼物送给嬴政,嬴政很开心,但还没完全信任他、重用他,妒嫉韩非的李斯等人趁机向嬴政进言,说韩非毕竟是韩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大王您不用他,要是放他回去,如纵虎归山,不如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杀了。

韩非跟庄子还不一样,本来是想学以致用,“衣以文绣,食以刍菽”的,但就因为君王的见疑、同侪的排斥而被杀。

很多人都认为,害死韩非的是李斯,其实,就跟赵秦岳的三角关系一样,真正杀韩非的,还是嬴政。

秦政,就这样以韩非的项上人头开了个先例:普天之下莫非王民,你的身体,从头至尾,包括精神、才华,都是王权所有,我用不用你,你合作不合作,都是刀俎上的鱼肉。

2023-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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