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知青时,正是精力充沛、求知欲旺盛的年龄,艰苦的生活、繁重的劳动都能够适应,最苦恼的事便是没有书看。
为了找书看,老地几乎走遍了全县。
那些高中生带的书最多,所以他们的宿舍是老地定期检查或突击抽查的重点。只要远远地看到老地从大路上过来,高中生们就会大叫:“地主还乡团来了,快坚壁清野”。但不管他们的书藏得有多严密,大都能被老地搜出来,他们也只好让他看。他也不把书带走,吃住在那儿,白天大家出工,他就看书。到他们快收工时,老地就生上火,淘好米,摘好菜,做厨房下手的工作。晚上则要将书还给他们看,他跟其他人聊天或下围棋,等看书的人中有人看完了或是要睡觉了,叫一声:“小地主,来拿书”,他就跟个要饭的似的急忙跑去拿来接着看,有时一天中交叉看3、4本不同的书。每次将全部书看完后,他就回弄迈去出一段时间工,改日再到另一个寨子去搜索。
后来知青们发现,外国街子上有专门租书的,每租一本2分钱1天,租一个街天(5天)1角钱。大家欣喜异常,大量租了来看。只是能租到的书的种类太少,都是直排繁体字,很薄的线装书。他们曾租过金庸的《碧血剑》全套,是用谷箩挑回来的。
租到书后,大家排队轮着看,看得快又能熬夜的先看,其余的人则排队等候。每看完一本,就要吵吵一阵子找下一本。有时某人急着要找下一本,半夜里会忽地响起跟要命似的吼声:谁拿着第某本,快点拿出来。把大家都给吵醒后,如果书是在女生那边,就得从墙头上面扔过来。
看书曾经给老地带来点不大不小的麻烦。
一天上午,大队(原来的乡)干部老古来传达当时隔不了几天就来一次的“最高指示”,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参加,至于那些针对党内斗争的“指示”,连汉话都不懂的傣族老乡们听过后是否明白,也就不管了。
前一天晚上,老地在老社家玩时,被相帅逼着学抽烟,一支烟没抽完,就感到头昏眼花,晕晕糊糊的被别人搀扶回宿舍。他们说这叫烟醉,比酒醉还伤人。第二天老古召集开会时,老地感觉还没缓过劲来,拿了本书坐在会场外凉台上,呆了一会儿就开溜了。
快到中午时,老龙在鹿旺仔的带领下,跑到大榕树下找到老地,说:“老古这个狗X的,他在会上说你看黄书!”
老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这还得了,搞到老子头上来了。
当时正值上面强调要加强对知青的再教育,某些干部成心找知青的茬,组织了好几次批斗会,批判对象都是所谓的“坏知青”,看黄书也是当时给知青定的一条大罪。
“人呢?”老地怒气冲天地问道。
“刚走”,随后赶来的知青们说。
“追!”老地拿起那本“黄书”往腰里一别,大伙随老地一起朝寨口跑去。
寨子里的傣族见这伙刚被批评的知青气势汹汹地去追老古,知道要出事,也急忙随后跟来。
刚出寨子口,就见到了老古。
老地一声大吼:“狗X的,老古,你给老子站住。”
这小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老地,腿就软了。他也知道,老地的胆子大是远近出了名的。
腿虽软,嘴可还在硬:“你……你想干什么?”
老地冲到他面前,一把就抓住他的领口,咬牙切齿地喝道:“刚才在会上你说老子什么?嗯!”
老古还想给老地来个下马威,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地叫:“放手!告诉你,我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你敢动我一下,就是现反。”
老地不卖他这帐,不但没放手,右手还已握成拳头,刚想冲他小腹上来一下,老社赶来了,拉住了老地的手。
老古忙用傣语向老社说:“队长,他想打我,快去叫民兵来”。
谁知老社不紧不忙的对他说:“他问你,刚才你在会上说他什么。”那种神情,仿佛老古不懂汉话,需要他当翻译似的。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众所周知,老社一句汉话都不懂。
还是合作社时期,老社曾因此出过一次大洋相。那次传达的“最高指示”是:一是要抓革命,二是要促生产。传达完了,老社讲话:“毛主席说啦,一社要革命,二社要生产,我们三社没事儿了,休息。”老古急得直跳,一再向他解释,他却一本正经地一口咬定:“毛主席就是这么说的,我在乡上也听传达了。”知青们笑得满地打滚,傣族老乡们则莫名其妙。以后第每逢听到这类“一要如何,二要怎么”或是“既要如此,又要那般”的模棱两可的“指示”时,弄迈知青都会补上一句“三社没事儿了”。
老社其实在路上已听老蒜说了事情的由来,他平时就见不得老古颐指气使的样子,这么一说,跟老地的话刚好对上茬。知青们后来还猜测,老社可能是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说不定他真听得懂汉话,一直装不懂。
老地容不得老古再废话,将其领口一紧,大吼:“说!”
老龙也在一旁神情严峻的发话:“说吧,刚才老地不在时你是怎么说的?现在当着他再说一遍。”
“我是说,开会时不要看书。”老古见众人都不向着他,便想大事化小。
“老古,别以为我们不懂傣话,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平记性最好,她用傣语重述老古在会上的话:“你说:‘刚才有个知青,胆子也太大了,开会时公然拿了本黄书在看!看来是要请到乡上去学习、学习了’是不是?”
众知青和傣族都纷纷点头:“没错,是这么说的。”
“你是在开会时看书嘛。”老古对着老地说,眼睛却低着。
老地松开手,从腰间抽出那本封皮的确是发黄了的书。一手指着他的鼻子,以命令的口气对他说:“老古,跪下来。”
老古奇怪地看着老地,没动。大家也不知道老地要干什么,都静静地看着。
老地把手里的书举起,用傣语向大家宣布:“大家看好了,这本书是毛主席最喜欢看的书。老古说是黄书,他说的对不对?”
知青们看清了,那是本《唐诗三百首》。
傣族老乡们当然是完全相信知青的,他们开始议论起来:“不对啦,毛主席喜欢的,当然是好的啦,怎么能说是坏书呢。”
老社则直指老古:“你错了,老地没错。”
知青们更是威逼老古:“你这可是反革命言行,该当何罪?”
有人大叫:“把他抓起来,把这个反革命送到乡上去批斗”。
老地直盯着呆若木鸡的老古,准备看他的反应来决定下一步行动。
众目睽暌下,老古满头大汗,目瞪口呆,嘴唇乱抖,半天不说话。
忽然,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乱捶胸口,口中念念有词:“我有罪,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请罪。”
这一下子变故出乎老地的意料。原以为他会跟知青们辩论上一阵,最后结果顶多是双和。或者干脆来句“你给我等着”就开溜,不了了之。没曾想,本乡最高权威老古这么容易地就投降了。
大家也都楞住了。傣族老乡们惊讶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平日威风懔懔、能在会上滔滔不绝讲2个小时大道理的大干部,居然会向个小知青下跪。他们听不懂老古的话,只知道他是认错了。
老地看着老古青筋暴胀的脖子,真想一手扼住,再将他的手拧到背后,弄到乡上去批斗一次,为被斗过的知青出口恶气,却又下不了手。
不知怎么的,老地感到一阵恶心,背过身来不想再看他,低声喝道:“起来!走吧。”
老古急忙站起来,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连裤子上的土都没拍一下。
大家静静地看着他走远了,谁也没说话。
回寨子的路上,傣族老乡们兴奋地议论着,知青们却默默地走着,回想着刚才那一幕人间活报剧,心中只感受到一种无奈。
老地虽然胜了,却觉得胜之不武。知青们是在大城市里从文革的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对这种以更左对极左的文革伎俩,当然比老古这种土干部见的多,收拾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也不能小瞧了这些土干部!
邻寨知青分家时,为共用物品如何分争吵起来,老古要他们学红宝书,有个39中的男生说了句:毛主席又不能解决知青们分家的事。老古抓住这句话不放,那傻小子便承认说错了,其他知青又不团结,谁也不出头,结果这个男生被打为反革命,批斗了好几次。
总之,不能承认莫须有的罪,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这是知青们从文革中耳闻目睹、亲身体验所得来的宝贵经验。
老地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难以理解人与人之间居然会闹到这般无聊的程度。
老古仍然来召集开会,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傣族人民待人善良,不愿提及让人难堪的事,对他仍然是恭恭敬敬的。
不过他对知青的态度却来了个180度的转变,见人就发烟。以后对知青也一直很好,别的寨子的知青都深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