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没有收尾的故事

我的朋友老左长我几岁,他的儿子小左上大学了。喜讯从美国的波士顿传回北京,老左快九十岁的老母亲听了很高兴。等小左回京探亲,左奶奶就同小左照了一张合影。左奶奶知道小左还信了洋教,为了表示祝贺,特意在拍照的时候摆了一个文化革命中最时髦的姿势,左手背后,右手端在胸前,托着的却是一本《圣经》。

我们听说了都夸好,认为像左奶奶这么大岁数的人,难为能有这份见识。老左听了十分受用,补充说,左奶奶当年还是山东大学有数的女大学生呢。

听老左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在研究生院教过我德文的江老师,记得她当初也是山东大学的女学生,于是连忙问老左,那您令堂大人可认识一位姓江的女士?老左听我报出江老师的姓名之后,不假思索地说,那怎么会不认识,她是我母亲最要好的朋友,至今还有联系,不过人家更加了不起,当年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多少年都是公认的校花。后来为了反对包办婚姻,和情人一同出走,到德国留了学,几年以后还得了个博士的资格回来,人家是国内有名的德文大专家。

我先是为了事情的凑巧吃了一惊,后来一听老左说的与我对江老师的了解大致不差,于是也就相信天底下的确会有这么多的巧事。只是我不知道当年江老师那么漂亮,而且还是校花。

刚认识江老师的时候,还和同院的朋友大头聊起来。记得大头说,原来江老师和他的父母在山东大学时代就是朋友。我原先就听说大头的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我猜,大头的妈妈和江老师没准当年还是校园里的一对姊妹花呢。当然,大头的父母说起江老师当年人人称颂的自由恋爱的壮举,也是称赞有加,认为那个年月不比现在,江老师能有这份勇气,可不是一般的人。大头的父亲是个有名的作家,还当过山东大学的教授,他们的话我当然相信。

可是我并无缘见过年轻时候的江老师,和江老师的相识还是得益于距今二十多年前的改革开放。

因为文化革命,害得我初中都没有完全毕业,再说我人也窝囊,根本争不过别人,所以后来一直也没有捞到个机会到学校读书。好容易熬到了一九七八年,这才糊里糊涂地好歹考进社科院的研究生院,算是了却了多年的一门心思。可是学校正在草创时期,没有自己的校园,暂时就在北师大落脚,开的课也是七齐八不齐的。记得开学没有多久,有一天外语教研室发出布告,通知说终于从外文出版局聘请到了一位德文专家江老师教授德语课。但是江老师年事已高,另外学校目前寄人篱下,校园内教室也十分紧张,所以学生必须到江老师家去上课,云云。

多少年我都是在家里躺在床上读书,所以倒根本不在意上课的环境。听说能有机会让大专家给咱们重新打理一番自学的德文,看看多年的闭门造车,到底能不能够出门合辙,自是心里十分高兴,连忙报了名。

几天之后,照着外语教研室提供的地址,我第一次找到江老师家上课,发现一共来了四个学生。

德文专家江老师原来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总有七十开外,但也难说。因为刚过文化革命,一般有学问的人都显老。后来有些大知识分子显得年轻,那全是因为后来的保养。

寒暄过后,江老师让我们首先彼此介绍,我这才知道我的出身是其中最差的。其中江建国原是北大德语专业毕业,黄秀铭原是清华的老大学生,乔毅的学历我忘记了,但我想,他起码也是个工农兵学员罢,至少绝对在我这个初中生之上。好在当年的改革开放提倡的是“英雄不问来路”,所以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不少。

当时江老师听完我们的自我介绍之后,就笑眯眯地简单说起自己的经历,但是并没有提起我从大头那里了解到的她当年自由恋爱的风光,只说她在三十年代和丈夫到德国求学的经历。丈夫学的是飞机制造,后来希特勒掌了权,要发动战争,飞机最派得上用场,所以懂得飞机制造的,不管是哪国人,一律不许走,全扣在他那里造飞机。后来他们两口子还是想了不少法子才回到了祖国。刚解放的时候,政府也还善待他们,她的丈夫是个一级工程师,负责不少的工程。说到这儿,我们再仔细一看江老师家里的陈设,这间作客厅的房间居然没有开床。那时候大家刚熬过文化大革命,不管过去是干什么的,谁家不是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屋子里呢。大革命革到了这步田地,江老师家还有这份气派,可见江老师的丈夫挺有能耐,政府肯定离不开他。

江老师大约是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就说,她丈夫是个一辈子坐顺风船的角色,因为有技术,不管谁上台都用得上他。他思想也前进,政府说啥他就说啥。可她自己就没有这么顺心了,因为学的是德国语言文学,后来就在外文局工作,多少年都是属于“内控使用”,大小运动跑不了。这回她是伤透了心,所以坚决要离开那里,调到社科院的研究生院来。只是人一要走,顿时就成了香饽饽,外文局偏不放,所以现在到研究生院还算是借调。江老师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借也罢,调也罢,随他们去吧。

听得出来,江老师肯定受过不少委屈,可她不说。我们初次见面,当然也不问,只是各人都说了说自己这些年来的传奇经历。江老师说,大家既都是过来人,以后说话就容易多了。

那时候没有多少人出过国,出了国又回来的就更少,所以上课的时候,隔三差五的总爱说起出国这个题目。江老师也说,但并不多说,一般只说到船经红海,到意大利热那亚上岸的经过为止。我虽然有过到云南插队的经历,那地方离边界也只有三四十里路,不过对面的老挝比中国还荒蛮,根本没有什么好看的。所以,江老师虽然说过好些遍她出国的经历,但我每次都象是第一次听说山那边好风光的天方夜谭,不但百听不腻,而且不厌其详。

但我发现江老师很少提及她在德国的生活。后来我才发现其中多少有一点隐衷。

有一回,我上课带去一本海涅的诗选,其中有几首我很喜欢,尤其是那首《萝勒莱》。传说的女神,忘情的船夫,加上对莱茵河上风光的无限憧憬,让我爱不释手。但有些句子我还是吃不准,就拿去向江老师请教。江老师拿起我的书,仿佛似曾相识地问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前些年在内部旧书店买的。江老师点点头,不无感慨地说,她三十年代曾经在柏林见识过希特勒的焚书,那还是一九三三年的夏季,就在柏林洪堡大学对面的广场上。当时她正在读海涅的作品,可是听说海涅因为是犹太人,也上了《焚书目录》委员会的名单,她怕出事,就把书扔掉了。现在她想起来,是和我的书差不多的版本。后来她有几个犹太人的同学在三八年的“水晶之夜”之后就失踪了。前不久,她还接到一封从山东老家辗转寄来的信,居然是出自当年同学的手笔,这才知道这位同学后来逃到了瑞士。她的同学说,这些年她一直给江老师写信,总没有回音,但她一直坚持写下去,认为江老师最后一定会收到。想起当年的往事,江老师说,那真是一场恶梦,可是没有料到,到了文化革命也烧书,经她的眼看,与当年在洪堡大学对面广场上的景象并无二致,如出一辙。

江老师又说,现在我不愿意回想希特勒的年代,就是因为总是联想到文化大革命。说句老实话,我在德国,因为不是犹太人,又是个学生,纳粹也没有象红卫兵那么对待我哇。说到这里,我就仿佛多少明白一点江老师的心境。

此后我也很知趣,凡是提到她到欧洲留学那一段,只说到船经红海,在热那亚上岸为止。就象现在我在海外,凡是洋人问起我在中国的经历,我也是只提小学那一段日子,然后紧接着就是红旗飘舞,锣鼓喧天,改革开放,人心大振。说得人家直竖大拇哥,而且连声叫好。

江老师不喜欢德国的纳粹,但她喜欢德语。我不认为江老师口才出众,但她的语言感觉非常好。有许多艰涩的德文句子,我的“土造”德文只会根据语法按图索骥,时常还闹出笑话,可江老师反复读上几遍,就能给我正确的答案。听说江老师原先负责过《北京周报》的德文版,直到借调我们研究生院,有几次我去上课还遇到来请教的人没有告辞。我想,没有两下真功夫,这样的瓷器活儿是绝对不敢揽的。

江老师学问好,但并不掩饰自己的疏漏。记得有一次,几个马恩列斯编译局的人来,谈起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里提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一事。其实在马克思的原意中,还有一层意思是认为宗教具有“苦难中的人民的精神安慰”,对宗教的这一功能并无褒贬之意。大约当初江老师参加过他们的翻译工作,所以人家又来上门探讨翻译上的得失。江老师说,当初只是为了政治需要,否定宗教,把原来中世纪黑暗时代下人民对宗教的需要变成强调“统治阶级利用宗教麻醉人民”。江老师说,她对马克思其实一窍不通,即便翻译成中文也不懂其中的涵义,只可惜当初敷衍塞责,以致如今以讹传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言语之间似乎还有自责的意思。

因此我看到江老师给我们选读本的时候也十分慎重,唯恐误人子弟。当时文革刚刚完毕,文化破坏殆尽,根本没有德文教科书,江老师总是从各处挑选文章,然后自己一篇篇给我们打字。我觉得江老师年纪大,这样挺不合适,就提议是否找些现成的德文故事书,比如《格林童话》之类来作为教材,一来中文大家或许都读过,便于预习,二来我家里现成有这些书,可以给大家复印。大家都说好,于是《格林童话》就成了我们的教材。现在我还记得当年读过的那几篇,像《青蛙王子》、《幸福的汉斯》、《十二兄弟》等等。童话里千篇一律的开头:“从前呀,有一个人……”,根本不觉得老调重谈,字里行间的童真反倒让我倍感亲切。

说话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我毕业之后就留在考古所里工作。后来因为忙于到乡下去田野考古,和江老师过从的机会就少多了。不过我还是保持着经常问候的礼节,回到京城以后,有机会还是去看望她。

八二年的年底,我有一次机会到德国去读书。德国方面要求有一份德文水平的证明。江老师当然是不作第二人想的教授,于是我就打电话征求她的同意。

江老师听了很高兴,还特意将她的女婿叫来,说他马上就要到意大利使馆工作。今后如果有了困难,还可以有个照应。这时我就觉得江老师是有些老了,远期记忆好得太多,还是记得当年热那亚上岸的经过,其实从那里到德国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罗马离科隆那么老远,怎么互相照顾。但我还是为江老师的诚恳所感动。

在德国的时候,我和江老师通过几封信,谈起我终于见到了她当年求学去过的那些地方,柏林、慕尼黑、哥廷根,国王湖……。我还告诉她,我在水城威尼斯还巧遇了一回学德文时的同学黄秀铭。江老师回信说,地球比她当年在欧洲时可真是显得小多了。

从德国回去之后,我和江老师仍然时有过从。

和江老师最后的那次见面,如今想来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八八年我转到历史博物馆工作以后不久的事情,只是当时匆忙与焦躁之间竟也没有详细交谈。

那天早晨刚上班,我就突然接到江老师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要我陪她去市公安局的护照科。因为地点就在离博物馆后身不远的交民巷,所以我也不必到她家里去,她会在约定的时间到历史博物馆大门口与我见面。

见面之后江老师告诉我,她已经从研究生院的教授位置上退休了。她的儿子在美国发展得不错,在西雅图的大学里谋了一个教授的差事,多少年都因为工作太忙,没有回家和母亲见面,目前正在申请接江老师去美国探亲。邀请信和财产保证书都不是问题,她这些日子以来正在办理出国护照。我一听原来是这么件事,就松了口气,对江老师说,以我自己的经验,这事应该不成问题。当初我到德国读书的时候,我的太太到德国去看我,就是因为政府关怀留学生,曾经有过规定。至于美国,那是资本主义社会,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江老师叹道,美国那一方大概是不成问题,可是事情出在咱们这一边,据说是她的职位太高,不能批准护照。她说:“正是因为想起来前几年你有接太太出去的经验,所以今天特意求你帮忙,跟他们解释解释。”

江老师从来还没有找我帮过忙,今天有这么个难得的机会,我觉得义不容辞,便满口答应,而且我认为改革开放的形势越来越好,心里也十分有底。

进了门,拿了号,满屋子都是人,我们就耐心地等。等轮到江老师,我就陪她走进一间小屋。

屋内是个年轻人,和颜悦色,倒还讨人喜欢。他看了一眼卷宗,抬头笑了起来,高声说道:“哎,又是您啊,我想起来了,这事还是不行哇。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上面有精神,您的级别太高,属于国家高级人才,不能批准出国啊。”

“我都退休了,还什么高级人才不高级人才,”江老师嘟囔着,听得出来,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好些回了。

“哎,您可不能这么说哇,高级人才永远都是高级人才,”那人不动声色地说。

江老师道:“地主富农,右派份子还有个摘帽呢。我这‘高级人才’什么时候能够摘帽哇。”

“高级人才哪儿还有个完呀。目前国家正在建设,您虽然退休了,可身退心不能退,您还可以发挥余热嘛。”我心想这人不愧是只能言鸟,可真会说话。

江老师听到这里,拿眼睛瞅着我,意思明白得很,她下面已经没有词了。

我连忙接过话头对那人说,江老师虽说是高级人才,但发挥余热也不在这一会儿工夫。等她探亲回来,再参加建设还不是一样。再说,江老师出去看看美国人的干法,兴许还能有所借鉴呢,是不是?

江老师一听,连连点头,她大概发现我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毕竟比她能说。

不想那人根本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对江老师说:“那让您的儿子回国来看您,顺便看看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好局面,且比您这么大岁数到美国去看人家资本主义的没落好多了哇。美国人的那种干法有什么可学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人口才真是了得,没想到他倒能先发制人,说得滴水不漏。

他看我嘴唇一动,还想说什么,就连忙堵回去,冲着江老师说:“咱们也别斗贫嘴了。我跟您实话说了吧,您的这种级别,上级的规定就是不能批。不管怎么说,您也是国家宝贵财富,绝不能让您损失掉。您让我批您这个护照,我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儿。单是为我自个儿,为我的老婆孩子,也不能犯这个错误哇。”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那人都拿出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理由,我就没有话说了。

我们见大势已去,面面相觑,只好怏怏出来。那人还挺客气,站起身来,一再地点头送客,说今后没什么别的事就甭来回跑了,劳神费力,还不解决问题。

我们一路无语,我也不知如何安慰江老师,默默地送她上了公共汽车。

后来我又给江老师家打过几个电话去安慰她老人家。她倒反过来劝我,说已经去过三四回,反正都是这样的答复。听她的口气还不算太懊丧,只是说,几十年都是当成扔不出去的破烂货,想不到如今临了退休之后反倒成了国家宝贵财富。我就劝她,亡羊补牢,如今能够想起您来,不是也比一直想不起来要好么?她说那倒也是,过去只有搞运动才想得起我来,如今居然是当成宝贵财富想起来的,再想想文化革命里死的那些人,什么气都没了。我就说,您能这么想就对了。

后来因为忙,没有去江老师的府上问候,只是间或有电话联系。十多年前我临出国的时候记得还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问她办理护照的进展,她说政策还是照旧,她依然属于国家财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消息。

听她说出这番话,我不禁想起当年在她家里读德文时候的同学。这些同学里头,江建国听说做了驻德国的首席记者,我还是从另外一个同学那里听说的。那次是咱们的一个驻外记者跑掉了,但人还算仗义,临走前往回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把开出去的“奔驰”汽车停放在某停车场,钥匙交给了门房,让派人去取车。后来组织上就是派江建国去交涉的。黄秀铭自从我在英国的柯切斯特大学和他分手之后,听说转到美国新墨西哥州大学那边继续研究机器翻译,想来也是专家了。乔毅大约还在语言所罢,前些天偶然翻弄万维网,知道他还在从事语言学研究,现在也一定是一流人材。除了我一事无成之外,其他几个经过江老师亲手调理过的同学还真是学有所成。所以如此看来,江老师培养后学成材的比率相当高,说她属于国家财富也是名至实归,不能算太离谱。可我并没有把这番心思说给江老师听,恐怕她听了会认为连我都承认她属于国家宝贵财富,从而加重她的思想负担。

到美国之后,我一向穷忙,渐渐就和江老师断了音信。这次还是和朋友老左偶然说起江老师,心里才不免十分惦念起她。

按说眼下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去打听江老师的下落,但我总怕会听到不好的消息,尤其是听说年近九十的左奶奶最近过世的消息,想到左奶奶当年与江老师是同学,她们年纪应该差不多,我就更免了这份心思。

不过我总想把我和江老师的过从写出来,虽然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了解的也不算多,但往日零星的印象总还可以拼凑出大致的情节,以后有法子还可以慢慢充实。要不然时候耽搁得太久,我恐怕象江老师这样在社会剧变中难得的人物故事早晚会湮没无闻。

闪出这番念头,又记起当年跟江老师学习德文时经常读的那几篇《格林童话》,我就不免信手摹仿起来,于是很容易写出了故事的开头:

“Es war einmal in China,...(从前呀,在中国,……)”

故事的中间部分,看来也不会有大问题,无论是结构的启承转合,前后呼应,还是情节的跌宕起伏,峰回路转,都好办。

可是我的故事却没有办法结束,因为我不知道江老师最终是否办到了护照,也不知道她到底与她的儿子是否在美国见了面,后来是否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能象在《格林童话》里面那样照常收尾:

“... sie lebten glücklich zusammen bis an ihr Ende.(……从此呀,他们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二千零二年二月十八日,二闲堂,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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