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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配”老马号(7)

白骨

可是在我背后的冷风中,我听见/白骨在碰撞
——T.S.艾略特《荒原》

夏天放牧时,我在北边小树林里看见死人的白骨。印证了园艺排老职工告诉我的“冬天赶着牛车沿路收尸”的事情。

他们回忆说,1960年前后农场职工也挨过饿,说实话,没有饿死过人。大家都很老实,守着“北大仓”、仓库里有粮,可是谁也不会去动,宁可饿得都患了浮肿病。

那时候发明了很多“代食品”,有一种是把泡发的豆饼做成鸽子蛋大小的丸子,用豆油炸了,四个小丸子一盘,卖一块钱;有一种是把玉米棒子的外皮用石灰水煮得软烂,用木片把软烂的部分刮下来,熬成糊糊,被称为粥,可是人们喝了一大盆,过一会儿“撒泡尿就没了”,还是感到饥饿。有些人到水泡子去捞老头鱼、泥鳅、蛤蟆,不管是啥,弄一脸盆,也不论腥啊臭的,煮熟了就吃。

看来比内地农村略强的是,还没惨到吃野菜、草根的地步……

死的是劳改新生(这个称谓不确切,姑且跟着老职工这么叫吧)。

劳改队离这里很远,具体位置谁也不清楚;而且据说劳改犯们定量并不低,四十五斤(原粮),可个个鸠形鹄面,瘦如饿鬼;不知为什么,总是在冬天释放他们,他们穿着单薄破烂的衣裳,夹着一个小包袱,走着走着,累了,坐在路边休息,可就再也站起不来了。

我所在的园艺排男工班,在那时候的冬天有一个任务,就是赶着牛车沿公路收劳改新生的死尸。

高振波没有干过这个活儿,他证实说,他见过两次死人,都是在1960年冬天。

一次是在三号地南头,红旗桥旁边;三号地的大豆已经收割完了,傍晚远远的见一个人在捡地里的豆子吃。第二天过去一看,那人已经死了。大概是太饿了,吃了生豆子,到肚子里胀气胀死了。

另一次是在老马号东边、八号地的公路边上。那次他们奉命去六分场鱼亮子打鱼,每个人发一个豆饼,几斤麦麸子当干粮,和牛马的待遇一样。坐在小马车上老远看见路边有一个劳改新生蹲着解手,站起来、裤子刚提到一半,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死了。这时又有一个劳改新生路过,见他戴的棉手套比自己的好些,就摘下戴走了。

当时听了,并不能理解事情的内涵;现在知道,那些所谓劳改犯多是些为民请命的热血知识分子,但他们的一腔热血哪里抵御得了北大荒巨大的严寒啊!再加上超强的体力劳动,虽然说是定量不低,但那是原粮,又没有油水,说不定还被克扣,所以死神就盯上他们了——刑满释放,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心情该是多么迫切,可是从劳改队走到总场长途车站大约百里之遥,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过路的卡车、马车见是劳改犯,想必是不肯捎他们一程的……

据我场的《场史》记载,1956年铁道兵集体转业开发北大荒时,其先遣队“限期抢通虎宝公路”的,是3000余名劳改犯;他们由铁道兵某师警卫连一百三十余人押解着,在亘古荒原上、在荒草甸子、水泡子密布的沼泽地上开辟出了如今经过我们种畜站的这条路。公正地说,他们也是北大荒建设的功臣、甚至是首功!

老职工说,死尸拉到北边小树林里,地冻三尺,无法挖坑,起初还弄点儿炸药崩个坑,后来就胡乱捡些冻土块、枯树枝什么的盖一盖了事。这些死者连名字都不曾留下,我骑马放牧,有时候钻树林子,还能看见野兽刨出来的白骨,正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古代还有王阳明这样的贤人写过一篇《瘗旅文》哀悼无名死者,说“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对死于旅途的无名者寄予深切的同情和理解;我当时却不能领会此类事件所蕴含的深意。

不知道这些“路倒”中,有没有当年“抢通虎宝路”的建设者?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修筑的将是日后自己的“死亡之路”,又该作何感想?

检讨

年轻人轻狂是难免的,和我同在兵团业余学习班的温州知青朱月瑜就常常模仿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夸耀说:“你他妈怎么这么聪明啊!”

我的狂妄,则表现在有关人员问我:“听说下来一个名额,是某省师范学院的,你愿意去吗?”时,我一听连想都没想就不屑地回答道:除了北大清华,哪个学校我都不上!

然而,我们那时的思想资源,除了“‘三突出’理论”就是林豆豆的《爸爸教我写文章》乃至江青的《为人民立新功》及其有关讲话……不仅贫乏,更可怕的是有毒。

从省出版社和兵团宣传部门看重的知青业余作者,跌落到生活的最底层,反差够大的。虽然我一时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内心的沮丧还是渐渐滋生了。

面对这种窘境,却无力摆脱,瞻念前途,不寒而栗。这种灰心丧气一下子就从心底把我击垮了,昨天还“芒鞋见天子”呢,今天就一丁点儿诗情都找不着了。

1975年夏,依然是白天放牧,晚上打夜班,我没能像王冕那样,利用放牧的时间读书或写诗,而是摘黄花菜、采榛子,终于导致牛群吃玉米苗事件。

偶然见到杂志上刊登的徐匡作品、木刻版画《草地诗篇》,看见画中那个姑娘意气风发、倚马千言的模样,我不是涌起一股诗情,而是自惭形秽……

那天,我摘黄花菜走进草甸子深处,忘记了牛群,猛然间抬头一看,牛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赶紧起身去找,发现牛群走进小树林另一边的玉米地,正啃吃刚半尺高的玉米苗呢!我大惊失色地策马来回奔跑,把牛们赶出玉米地,但仍有很大一片,约有两亩地的玉米苗被扫荡了一遍。因为玉米苗又矮又稀,所以牛群啃吃的面积就显得很大。我心想这下子麻烦了!于是迅速收拢牛群,赶回老马号。又马上挑了满满两桶水,赶到玉米地,好在玉米地离老马号不是太远,大约有五百米吧。我到了玉米被啃吃的地段,从出苗密集的地方挖出多余的小苗,栽到缺苗断垄的地方。

就这样来回挑水、补苗,大约忙乎了一两个小时,眼看天快黑了才罢休。

这次错误出现在省出版社那次错误之后,我却完全没有接受教训,不懂得在逆境中要“独善其身”——人要是堕落起来是很快的。

柳班长把我放牧时牛群啃吃青苗一事报告给排里,排里决定让我先在全排会上检讨,接受群众批评,然后上报站里,站里决定我在全站大会上检讨,视认识错误的程度决定给予何种处分。

在全排会上,有的老职工说:郭小林平时唱高调,做工作却不怎么样,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有的说,毁了很多庄稼,少收了很多粮食,会饿死一些人!(类似阿城小说《会餐》里队长讲的“要想着世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过不上我们的日子……”)柳班长说,郭小林到老马号工作一年来,表现不怎么样,骑小马驹、让小牛犊滑冰、还发生过打小马驹的情况,由于要求别人严,要求自己松,终于造成今天祸害庄稼的大事故、大错误……

全站大会在我们自建的、能容纳四五百人的礼堂里召开,没有聚光灯,只是两只一百瓦的灯泡,长长地从屋顶的三角架上吊下来,面对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我尽力上纲上线地把自己“臭骂”一通,说自己如何不学习领袖著作、长期以来拒绝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个人主义恶性发作,只想着自己的蝇头小利,造成国家财产严重损失;而且平时骄傲自满、目无组织、目无群众、不守纪律,才导致今天的重大错误,愿受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云云。

《检讨》全文如下:

检讨

我在6月22日早晨放牧时,为了自己的私欲,损公肥私,丢下牛马不管,去采黄花菜,严重失职。结果牛马跑进了八号地,啃伤四亩玉米苗,共8000多棵,给革命事业造成了严重损失,给我连“农业学大寨”运动和粮豆双上纲要带来了重大的危害,并且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实质上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破坏,客观上起到了阶级敌人杨杏林他们希望起到的作用,使全连群众非常痛心,使阶级敌人高兴,错误是十分严重的。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的主要想法就是:放牛放马,把牛和马赶到草甸子里吃草就行了,这些时间可以利用来干私活,为自己个人目的服务。又以为牛马吃饱了,就不会乱跑,也没有人看见。所以。就放心大胆地为个人谋私利,完全忘记了一个工人在工作时最起码的要求,完全丧失了一个革命战士起码的责任感,更没有想到国家利益,想到老同志是怎样干的,把个人利益放在了第一位。结果牛从树林子里穿过,进了地,见了玉米苗就大吃起来。当我发现后已经进地大约十分钟到半个钟头左右。我把他们赶进草甸子后,仍然执迷不悟,又接着采,过了一会儿,牛又进了地,终于造成了这样严重的损失。

事故发生后,自己没有认真查看损失情况,以为只进去了一会儿,没吃几棵苗,问题不大。回到班里也没有向班长汇报。说明自己完全不像别的同志那样爱惜青苗,吃了几棵,自己一点儿也不心疼,无所谓,更没有认识到事故的严重性。

这次事故,不是一般的失职,这是损公肥私,侵占国家利益的行为。对小生产不加限制,妨碍了社会主义建设,实际上削弱了无产阶级专政。本来,在工作时间,不专心放牛,侵占公家时间去干别的,就已经是错的,又让牛马跑进地里糟蹋庄稼,造成严重损失就更不对了,错上加错!工作时间,国家已经给了我报酬,而自己追求个人的私欲,还要额外的报酬,这就是为了增加私有财产而侵犯公有财产,这就是扩大资产阶级法权。不干公家活,一心搞“小兰图”。这说明,不加以限制,小生产就会越搞越厉害,会发展到占用公家劳动时间,去获得私人的利益,再发展就必然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这更加证明了列宁的教导:“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即使是一个出身不坏,自以为想革命的知识青年,如果不自觉改造世界观,不自觉批判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侵袭,也就不要很久就会走上资本主义邪路,做出损害无产阶级专政的坏事来。

特别是今年正是学农业学大寨运动掀起高潮,夺取粮豆双上纲要,回答北方农业会议提出的“四年、五年总可以了吧”的问题的最后一年,全连群众下决心,鼓干劲,在批林批孔运动和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的推动下,拼死拼活,累掉几斤肉,起早贪黑,大干苦干,大搞群众运动,冬天积肥运肥,春天抢播抢种,现在又抗旱灭草,在严重的灾害面前表现了顽强的革命精神,一定要实现团党委提出的“学习大寨狠抓纲,拼死拼活双上纲”和重灾之年夺丰收的战斗号召。麦类作物受灾之后,大田作物更重要了,所以,每一株苗都十分宝贵,都包含着全连工人和家属的汗水。损失一棵苗就增加一份上纲要的困难,我却完全没有认识到我们开展学大寨运动的目的,不光是为了夺取丰收,上纲要,多生产粮食,也是在和帝修反争时间和多支援第三世界革命人民,以及培养我们大寨式的队伍,提高我们的路线觉悟,以便更好地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斗争,这说明自己对农业学大寨运动还存在模糊认识,更没有和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行动联系起来,所以,抱着让我干我就干的雇佣思想,受了灾自己也不着急,吃了苗自己也不痛心。

我前一段时间在工作中接连出了不少事故,先是打伤马驹和牛犊的眼睛,接着又是放牧丢牛,这次又严重失职,发生严重事故。平时工作也不是很负责任,有时上班晚下班早,义务劳动有时也迟到,还有一次没去。这说明,这次严重事故不是偶然发生的,它和前几次事故在思想上是有联系的,前几次事故发生后,虽然连排长都批评教育了自己,我也写了检查,但自己心里却没有引起震动,认为谁还不出点错呀!马驹牛犊的眼睛总算治好了,牛也找回来了,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所以有不在乎的思想,没有吸取应有的教训,相反有时还有盲目自满情绪。现在确实应当认真想一想,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出事故,而别的同志就不犯错误,或者犯一次错误就改了?为什么自己说是要革命,行动上却是这样糟糕?难道还是一时的不注意不小心吗,难道不应当从世界观上去找原因吗?

分析一下可以看出,从去年下半年起自己开始陷入小家庭的圈子,小家庭,实际上是带有小生产的性质的,如果认识不清在社会主义时期,既存在这些小生产而又必须加以限制,认识不清小生产的危害性,那么就会不知不觉地加以扩大。我正是这样的。特别是自己的世界观基本上还是小资产阶级的,十二年来忽视了改造世界观的重要性,也没有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处处总是先考虑个人得失,不懂得革命利益,国家利益,是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体人民最根本的、最长远的利益一致的,不是用主人翁的态度,用革命精神从事工作。总想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些、舒服些。所以,自己的时间不够,就占用公家时间,干公家活、想私人事,这实际上和拿公家的木头、搞小开荒性质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和马、恩、列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语录发表以后,自己又以为主要是为了改造别人,忽视了改造自己世界观是同样重要的这样一点。只革别人的命,不革自己的命。毛主席早在1957年就曾说过:“在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中,人人需要改造,剥削者要改造,劳动者也要改造,谁说工人阶级不要改造?……工人阶级要在阶级斗争和向自然界的斗争中改造整个社会,同时也就改造自己。”我却忘记了这个教导,或者说没有去实行这个教导,没有对自己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实行专政,结果就使自己在小生产的圈子中越转越迷糊,发生了资产阶级作风:一个是个人利益第一,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把革命利益放在一边;第二个是“说的是马克思主义,行的是自由主义;对人是马克思主义,对己自由主义”:第三个是有人的时候一个样,没人的时候又一个样,等等资产阶级庸俗作风。理论脱离实际,言行不一致。

由于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自己对本职工作是不够热爱的,有嫌脏怕累的思想,这是由于自己头脑中受资产阶级等级观念还很深,想到的不是消除三大差别,而是保持和扩大这种差别,总想去干挣钱多、不脏不累的工作,这也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一种表现。我来到这里已经十二年了,安心边疆建设,扎根农业第一线的思想是不是树立了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做得怎样呢?看来,还非常不够。可是自己却有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认识,觉得自己差不多了。其实,来到边疆,在边疆工作,这只是继续革命路程中的第一步,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改造世界观,克服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很长久的任务。稍微一松懈,就会倒退,就会使资产阶级思想在头脑中复辟。我自己所犯的错误正在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给自己从反面以这种教训。

总之,自己由于世界观没有改造好,私心很重,学习很差,又理论脱离实际,结果所作所为和主观愿望相反,没有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反而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脚。在今天,是与我们时代的精神、时代的面貌完全背离的。我们的全国人民在毛主席英明领导下,在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正在以国家的主人的革命态度,“保持过去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做到底。”要在本世纪末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使我国走在世界的前列。我没能为这个极其伟大的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反而为因为自己狭隘的私利,给这个事业造成了损失,感到深深的惭愧。今后我要把毛主席和革命导师关于无产阶级专政、关于改造世界观、关于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的教导拿来针对自己,专自己头脑中非无产阶级思想的政,痛改前非,彻底改造,以便在今后的工作中以功补过,弥补我给革命造成的这样多的损害,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农业工人。

也希望同志们毫不客气地对我进行批判教育。批判教育无论多么严重。只要是出于好心,都是只对我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又不是咬我一块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同志们的批评帮助。

检讨人

二排三班饲养员郭小林

1975.6.29

(《检讨》照录原文,错字病句未加更改)

检讨完后,岳副站长宣布,由于郭小林认错的态度还比较诚恳、检讨比较深刻,且事情发生后能够立刻采取补救措施,挑水补苗;班排领导及群众都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帮助,他也表示今后一定要吸取教训,痛改前非,在工作中将功补过。站领导经研究决定,免于行政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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