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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悲雪——孙阳武与诸排长

我第一次见到孙阳武是在1965年春天,我刚被分配到园艺排男工班。

第一天出工,全班在路口会齐,已经到了几个人,就见远处走来一个人,黑棉袄黑棉裤,缩着脖子、两手揣在袖筒里,黑色破狗皮帽子的两个帽耳朵上下呼扇着,一窜一蹦地像个球似的就过来了,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哼唱着:“姓张姓李不姓王,姓儿也比那姓孙的强……”

我那年刚满十八岁,孙阳武则年近四十。他老家是河南范县,因是黄河故道、黄泛区,十分贫穷,1959年北大荒农垦部门到内地农村招募农工,他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举家迁徙来到了种畜站。

老孙中等身材,脸色黝黑、上面布满皱纹,看上去倒像五十开外的人,不过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个挺滑稽的、自得其乐的人。

给果树打药的时候,我们男工班负责挑药。骄阳似火,暑气如蒸,挑着满满两个木桶的波尔多液,可比一挑水重不少,一天下来要走几十里路,男工们都脱了个光膀子,满脸通红、浑身油汗,我们几个知青,把上衣团成一团,垫在肩上,仍然疼得龇牙咧嘴。几天工夫肩部就红肿溃烂了……

而那几个老职工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样子,尤其是老孙,一挑重担在他肩上仿佛没有分量,不仅左肩右肩随意调换,一颠一颤地,嘴里还哼着小曲。令人惊异的是,他还耍开了活宝——他低下脑袋,让一副挑子以他的后脖颈子为轴心旋转360度!工间休息时我凑近观察,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他的后脖颈子上长了鸡蛋大的一个肉垫,显然是长年累月挑重担子的结果。

我好奇地摸了摸,软乎乎地并不硬,上面也没有老茧,只是表皮有点粗糙。老孙拨开我的手用一口范县口音说:“男人头、女人腰,不能摸!”“摸”在这里发“铆”(第四声)音。

冬天果园没活干,我们男工班被派到完达山里去伐木,齐膝的积雪中我们要把伐倒的木头截开(叫造材),四人一组用两副搭钩把木材抬到楞场,然后装车运回种畜站。

老孙又有稀罕令大家开眼——北大荒的冬天零下四十度,别人穿着棉胶鞋、裹着绑腿,鞋里还包着包脚布或者垫着乌拉草还觉冻脚,从积雪里拔出腿来鞋上沾的都是雪。而老孙到了歇脚的时候,解开鞋带,把脚丫子从棉胶鞋里抽出来,就好像是刚出屉的热馒头一样,冒着一大团热气!原来他是汗脚,而且特别不怕冷,所以从来不穿袜子、光脚穿棉胶鞋。不光是汗脚,他的手也是如此,摘下棉手套,两手两团白气。

这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虽然他那年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比我小不了几岁。

想不到,这样一个笑面弥勒,也有苦恼。事情还得从文革前说起。

我们这个千亩果园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由一个雄心勃勃的、东北农学院园艺专业毕业的老大学生创办的。可惜种畜站地区的小气候条件较差,老大学生遂另选新址建了新果园。老果园就由种畜站园艺排维持着,老大学生走前,推荐了一个他从宝清农村招募来的果农担任排长兼技术员。此人姓诸,三十多岁,懂得些在高寒地区种植果树的经验。

其实,矛盾一开始都是很小的:本来诸某和老孙都是一个班里的农工,诸某为人圆滑,干活却不行(客观原因是身体单薄),很会讨老大学生的喜欢。老孙和班里的男工都是山东人(范县原属山东),都是直肠子人,有啥说啥,他们评价人的标准很简单,就看干活好坏。我虽然在全连二百多知青中比较孤立,但老职工对我还不错,就是因为我干活卖力气、不怕苦。

所以,由河南范县老乡为主体的园艺排的男工们就有些瞧不起诸某。老大学生一走,诸某竟一下子成为排长了,昔日时常被男工们挤兑的人突然成了顶头上司,大家就有点不自在。诸某想的是“可该出口腌臜气”了!要让全排人看得起,就得立威!他选定的目标就是老孙。

那年月,正是越来越讲阶级斗争、讲出身的时代,老孙恰恰有个短板:他出身上中农。按说,上中农还是属于劳动者,只不过自己辛苦一辈子攒了点儿钱买了点儿地。但整个社会充斥着极左的戾气,越左越革命!吃香的是贫下中农,所以别说地主富农,就连上中农也都给踹到剥削阶级堆儿里去了。

男工班里也有出身不好的,但都特别胆小怕事,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迈一步路。老孙则有一个“毛病”:好说,话多。

有一天晚上照例开会学习,在昏暗的灯光和满屋子自卷“大炮”的烟雾里,听有文化的年轻农工读报。劳累一天的人们,大部分都昏昏欲睡,也有的在交头接耳;诸排长站在那里,突然提高了声调说:“都精神着点儿,别开小会!”接着话题一转,面向着孙阳武坐的方向说:“孙阳武!你不好好学习,还在那儿骂我,别以为我听不见!”孙阳武吓了一跳,他确实跟旁边的人嘀咕着什么,但并没有骂诸某。他赶紧辩解说:“谁骂你来?我骂你啥啦?”

诸排长声色俱厉地说:“你没骂?我明明听见你说;‘别听他妈的胡咧咧!’”不等孙阳武反应过来,他就指着孙旁边的人说:“滕××!你说!他是不是骂我了!”滕××平常最“怂”的一个人,唯唯诺诺,谁也不敢得罪,这下子排里最大的“官”生气了,吓得他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口吃地说:“我没、没……没听清楚……”

诸排长大声说:“孙阳武!你这是对学习的态度问题!是对突出政治的态度问题!你要好好检讨!这不是对我个人的事儿,如果态度不端正,我要向站里汇报!”

一句话的事,两个人结下了“梁子”。诸排长觉得,只要你孙阳武向我低个头,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孙阳武则认为,我没有骂你,凭什么栽赃到我身上?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诸排长的步骤是,先要孙在班里检讨,他亲自到男工班来听,然后要孙在全排做检讨,实际上是要当众羞辱孙一番。没想到的是,孙始终喊冤,说自己根本没有在跟别人小声骂诸排长,拒绝做检讨。

不久,文革就到来了。诸排长依仗着自己出身好(贫下中农),成了种畜站革命领导小组的一员。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他将孙阳武的事儿上纲为“阶级报复”:出身上中农的孙阳武打击出身贫下中农的诸排长,“罪行”等同于反革命!而且与“炮轰派黑干将”郭小林划不清界限,罪加一等,于是由“群众专政指挥部”派武装民兵把孙阳武也抓到托儿所里关了起来。

一辈子“土坷垃里刨食”的劳动者,文革一来,居然也成了坏人。孙阳武不知道应该向谁求助、向哪里喊冤?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站长,可站里的领导跟他一样关在托儿所里。出身不好的、当过国民党兵的、抓了十几个。他觉得天塌了,真是“投诉无门”了。所以,他每天蜷缩成一团呆坐在木地板上,用粗糙的手掌抹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

然而灾难并没有完结——外来的打击不算,家里又“变生肘腋”了。孙阳武的老婆姓张,虽说和孙阳武生了两男一女,可从来对这个家、对孙阳武没有满意过。一点儿芝麻绿豆的事儿,就能跑到家门口捶胸顿足、口沫四溅地大骂,什么“日你亲娘祖奶奶!”“你个狗逼操的!”骂上几十分钟不嫌累,本来就很丑陋的脸歪扭得愈发像个凶神恶煞。原因很简单,就是她的出身好,嫁给老孙这个“上中农”,本想着过上富裕日子,没想到仍然穷得叮当响;加上因他的出身受连累,觉得吃了大亏,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每天摔盆打碗,弄得家里鸡飞狗跳。

大概是在1966年夏秋之交,下午五点多钟,站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发出急促的声音:“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孙阳武家的闺女走丢了!孙阳武家的闺女走丢了!全连同志能出来的都去帮忙寻找!”连续播了好几遍,大家一听,人丢了,这不是小事!种畜站四面是庄稼地,庄稼地外面就是山野莽林,平常极少有人进去,夜晚总有狼的嚎叫声。这些年老虎是见不着了,但黑瞎子、野猪还是一到秋收时节,就下山祸害庄稼……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了,北大荒天黑得早,而且听说这姑娘上午就出了门,到现在不见踪影——人们一遇风险容易往坏处猜想:会不会……如果……万一……越想越觉得可怕,纷纷拿着镰刀什么的,分路向离住地较近的北边、东边林子搜索而去。

正当人们搜寻了近一个钟头工夫,高音喇叭广播说:“同志们回来吧!同志们回来吧!孙阳武的闺女找到啦!孙阳武的闺女找到啦!”

原来孙阳武的十二岁闺女孙兆芬,跟她妈妈赌气,躲进自家的豆秸垛里藏起来,想吓唬吓唬她妈,上午躲进去,中午饭也不出来吃,一直藏到下午天擦黑。孙阳武老婆着了急,跑到站里的广播室,要求广播找人。孙兆芬在豆秸垛里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事情闹大了,憋了一会儿就讪不搭地自己走出来了。

为什么赌气呢?这天一早,她妈妈给她一块钱,让她去五里地之外的四营商店买块肥皂;姑娘十二了,知道爱美了,从小到大没穿过袜子,就想着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花袜子,正好一块钱买了袜子还剩五分钱,就买了几块糖,含在嘴里那叫一个甜!

没想到九点多钟回到家里,劈头盖脸就遭到张老婆子一顿臭骂:“你个小逼崽子!知道臭美啦!我揍死你!”一边骂一边抡着笤帚追着姑娘打,孙兆芬也有点儿犟,一边跑一边说:“你打吧!你打吧!我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这个家!”就跑远了,待到听不见老婆子的叫骂声了,才悄悄踅回来钻进豆秸垛里藏了起来——北大荒家家都有豆秸垛,跟房子一样高,是公家分配给老职工的烧柴,每次生火去掏上几把,掏来掏去就掏出一个大洞,里面藏个人,把洞口用豆秸堵上,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到了1968年,兵团成立,按照部队的建制逐级建立班、排、连、营乃至团;革命领导小组、群众专政指挥部就寿终正寝了。关在托儿所里的那些“犯人”也陆续放出来了,“罪名”也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孙阳武坚决不肯再回园艺排,站里就安排他到食堂做豆腐。

北大荒三大作物:小麦、大豆、玉米;大豆个大粒圆,黄澄澄的,做出豆腐来,堪称天下第一!我去过老孙的豆腐坊,两个巨大的灶台上两口三尺半大锅整天沸腾着,屋里蒸汽氤氲,对面看不见人,待上片刻就热出一身汗。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孙家又出了一件事。这件事是我的老班长给我讲的。那是个冬天,老班长带队上山打石头,冰天雪地,寒风呼号,路过团部汽车站时,看见一个衣着单薄的老人蹲在路边哭,仔细一看,这不是咱们站老孙他爹吗?一再追问之下,老爹擦干眼泪说:说出来丢人哪!我一个老辈儿,让自己的儿媳妇赶出门啦!丢人哪!老孙的父亲那年一把年纪了,从范县千里迢迢坐了好几天的慢车(坐不起快车),到北大荒来看儿子,万万想不到的是,到了家门口,儿媳妇不让进门,她凶歹歹地说:俺们没你这个爹!你个上中农给俺家造了多少孽呀!要不是你这出身,俺家能遭这么大罪吗?你走吧,俺家没你的地儿!

孙阳武可怜兮兮地想替父亲争一下:老人大老远来了,你总不能水不让喝一口、饭不让吃一碗吧?

“我一个贫下中农,我就是不让你们这些坏人进门!你再闹!我他娘的连你一块赶出去!”

咋办呢?一天就一班长途车,今天晚了,想走都走不了,万般无奈,老孙只好找到知青宿舍,看有谁去探亲,空出铺位,让老爹凑合一宿。吃饭,只好去食堂打点儿剩饭,捅开豆腐坊封着的灶,给老爹热了热、又弄了碗热豆浆,算是把肚子填饱。

第二天,老爷儿俩赶了十几里路,老孙偷偷地把老爹送到了团部汽车站,爷俩相顾无言、洒泪而别——他还得赶紧回去做豆腐!

儿子走后,老爹一个人在车站越想越窝火、越想越难过,本来他这回来看儿子还真是有了难处:家乡搞农业学大寨,生产越搞越糟,吃不饱饭,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十分,仅值九分七厘钱,他想再怎么说,北大荒是大粮仓,儿子没钱,但弄回一袋白面应该不是太难吧。没想到,两手空空就被赶出来了——也不能说两手空空,还“挣”了一堆臭骂呢!这让他回去怎么向眼巴巴盼着白面的亲友交代!于是就有了老班长他们看见的那一幕。

从此再也见不到孙阳武的笑脸,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整日埋头在豆腐坊里,只管磨豆浆、做豆腐;包裹着他的是豆腐坊那团团的蒸汽,更是他对诸排长的怨恨——也别责怪他心窄、见识浅,他认准一切灾难都是因为诸排长而降临到他身上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半期,因为长期郁闷,基层也不具备什么医疗条件,五十出头的他竟得了一种怪病(其实就是现在常见的脑溢血),先是偏瘫,继而半身不遂,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

本应对他尽妻子照顾之责的张老婆子,更加嫌弃他了,对他变本加厉地虐待,除了惯常的恶声恶气的呵斥、詈骂,到后来发展到不让老孙上炕,只许他躺在地上一块破席子上,吃饭也是给丢些剩饭在一个肮脏的破碗里,那状况竟是猪狗不如了,种种惨状,实在不忍详述……

苟延残喘的孙阳武,已经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他唯一想的是死。但怎样死法呢?饿死渴死然后像块臭肉似的让人扔了?心有不甘啊!

大约在1979年新年过后,孙阳武瘫痪已近半年。在将近春节即年关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心,要采取一个特别的死法,要让大家知道他心中的不平、表达他最后的抗争!

他暗中作着准备:趁张老婆子不在的时候,他靠着还能活动的两只胳膊,爬到小屋,翻找到需要用的东西和棉衣棉裤,藏在他够得到的地方;那几天里,他尽可能地强迫自己多吃一点儿哪怕馊饭烂菜,以使虚弱的身体恢复一点儿体力。当然这一切都做得不动声色,不能让张老婆子有丝毫觉察……

除夕前两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北大荒冬季的暴风雪是出了名的,当地俗称“大烟泡”,狂风挟着暴雪,呼啸千里,暗无天日、对面不见人。即使不刮风,厚达一米的积雪也令人裹足难行。

那两天的大雪,直到年关才有了减弱的迹象。家家户户备齐了年货,早早躲进低矮而温暖的屋子里“猫冬”去了。窗外的劈柴垛上冻着一笸箩一笸箩的饺子,大年夜全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热气腾腾地吃着饺子、就着酸菜炖白肉、喝着北大荒白酒,该是多么红火热闹啊!

老孙家里却是另外一种景象:冷冷清清,肮脏凌乱,臭味熏人……大儿子复员回来安排在宝清县邮局工作,找了个县小学的老师,挺周正的一个姑娘,结了婚。不料张老婆子死活看不上这个媳妇,整天指鸡骂狗、横挑鼻子竖挑眼,生生给骂跑了。儿子受此刺激,渐渐精神不太正常,在宝清待着不肯回家。二儿子在这样一个家庭,刚二十出头就得了癌症,去年去世。那个孙兆芬,对这个家早就厌恶透了,刚满十八岁就嫁到二营(分场)去了。

张老婆子怨天怨地,怨自己命苦,嫁到这样的人家,丈夫不好、儿子孬、媳妇坏、闺女不听话……就是不怨自己。对着瘫在地上的老孙,依然是无休止地捶床捣枕地骂,祖宗八代地诅咒……

好不容易捱到半夜,雪静悄悄地停了。俗话说:下雪不寒雪后寒,后半夜的气温骤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

孙阳武家那恶妇累了困了,睡死过去。睡死过去的还有整个种畜站住区,因为没有路灯,而午夜过后,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只有缓缓的北风在无人区般的住区里穿行。

孙阳武也毫无倦意,他竖着耳朵,一直等到张老婆子鼾声响起,才轻轻拨开里屋的门,先爬到北屋摸出准备好的东西,又艰难而缓慢地套上破棉裤、穿上破棉衣,戴上破皮帽子,便“上路”了——像一条虫子似地慢慢爬了出去。不过虫子是一拱一拱地爬,而他的下半身无法动弹,只能凭着两只胳膊匍匐着、拖着整个身躯向前蠕动。

一出家门,他便一下子掉进半米厚的新雪里,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瞬间侵彻了他的周身。他早已不复是当年打药、伐木时的壮劳力,而是瘫痪半年、气息奄奄、极度虚弱的垂死之人,每爬一寸都要拼出浑身力气,都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拼命张大着嘴,任凭白雪涌入口中、灌进衣领……

风渐渐停了,乌云未散,天黑如墨,站立行走的人都只能凭借白雪反射的微光辨认道路,何况老孙的脸几乎贴在路面上,路面上的积雪比他的头部高出一倍,使他无法看到周围任何景物。但这并不能难倒他,在瘫痪的日日夜夜里,他不知多少次地默习过他家到那个仇人家的路线——他家离仇家的距离并不远,也就隔着几排房子,至多不过两百米罢,“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那个人的家门!”他想。

短短的路程,他不知爬了多久,他艰难地抬起头,依稀看见自己已爬到路口拐弯处了,这就意味着离那个人家不远了!他鼓足最后的勇气,用冻僵的双手拖着冻僵的身子,爬啊爬啊……近了!近了!隐约中仿佛看见了仇家的房子(实际上黑乎乎的是看不见的)。

也许是冰雪冻得一激灵,他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咋没想到呢!”——

原来,孙阳武的计划是:春节前的除夕之夜,要吊死在诸排长的大门上!为此他筹划了很久,他偷偷藏起了一根结实的、长度足够的麻绳;现在这麻绳就揣在怀里。但他忽略了两点:

一、北大荒的住房,无论是低矮的草房子(那是1956年农场草创时期盖的,现已破旧不堪,多无人居住,但老孙仍然住在这种草房子里);还是以后陆续盖的砖瓦房(诸排长住的就是这种房子),两种房子的门框都无法拴绳子;

二、其次,即使门框可以拴绳子,以他这样病残之躯,怎么可能站起来把绳子套在一人高的门框上呢!

所以,孙阳武发现是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想明白,孙阳武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泄光了。

咋办?孙阳武想:反正我也是不打算回去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死在诸排长的门口!不能吊死,我冻也要冻死在他门口——我就是要告诉他,我死了以后作鬼也要闹得他家宅不宁!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哆嗦着用冻僵的手指解开破棉袄的扣子,让极冷极寒的冰雪直接堆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上,以求速死……天下就有极其凑巧的事——或许,老天爷不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自我了结吧——

就在老孙僵卧雪中、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时刻,大概也就间隔了一两分钟,积雪覆盖的小路上有人走过来。

这人是猪号打夜班的饲养员老徐。半夜十二点后,他见风雪停了,便拎着一盏马灯、趟着没膝深的积雪,去伙房打夜班饭。

他摸索着在雪中蹒跚而行,在马灯昏黄的、摇曳不定的光线中,他突然隐约看见,路中间原本平平的积雪中,怎么会出现一道沟、一道宽两尺左右的沟呢?更奇怪的是,这不像是以前就有的,而是刚刚出现的,他便顺着这“沟”走去,打算一探究竟。

跟着这“沟”,他走到了路口拐弯处,这是距离诸排长家不远的地方,他发现“沟”的尽头隆起了一个不大的雪堆。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走近用马灯照照,模模糊糊好像是一个人形,啊呀,不对!弄不好是个人吧!他赶紧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扒拉开雪堆,果然是一个人!摇晃摇晃那人身体,没有反应;摸摸那人的脸,冰凉!手探到鼻孔前,似乎感觉不到气息,是不是死了?他想赶紧跑去叫人,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把马灯放在一旁,弄干净那人胸前的冰雪,跪在路上,把耳朵贴在那人胸前,屏息听了听,感觉到还有微弱的心跳!又抹了抹那人脸上的积雪,仔细辨认一下——咦?这不是老孙吗?他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接着,老徐隐隐约约看见解开的破棉袄里露出的麻绳,看着老孙身体及头部的指向,老徐明白了。

于是,他两手伸到老孙身子下面,把孙阳武抱起来,又弯下腰,伸出一个手指,勾住马灯的提梁,然后抱着不足一百斤的老孙,吃力地在雪中趟着、向老孙家走去。

老孙经过这样一拨弄,居然有点儿醒过来似的,老徐一边走着,对着他的大声耳朵埋怨道:“老孙!你怎么走这下道啊!”停顿片刻又感叹说:“咳,好死不如赖活着……”

老孙嗫喏着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你,你甭管我……我,我死!我死也死在……他……家……”

四周是死一样阒寂。天地仿佛是一个阔大无边的太平间,积雪不过是蒙在死尸上的白布……

第二天,全站都在交头接耳地传开了孙阳武这个“临终一举”,人们明白,这都是因为积累在老孙心里的、对诸排长的恨太久了、太深了……但没有一个人公开说什么,也没有一个站领导去老孙家看看、表示慰问……

张老婆子当然是气炸了肺,她觉得是大大丢了她的脸。她恶狠狠地骂道:“你狗日的死给谁看啊?死给俺看?俺才不吃你这一套?有能耐你死了别回来啊!日你个亲娘祖奶奶的!”

没过多少日子,孙阳武真的死了,他死于严寒造成的急性肺炎并发心力衰竭(医生事后分析的)。他死得悄无声息,是张老婆子找人悄悄拉到北边树林子里埋的,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

2009年旧作,2016年3月23日—8月16日重写

《记忆》2016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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