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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贵州大山的劳改营里

讲述人:胡祖暖;任新华
记录:谭松

在贵州省铜仁山区,曾有两个劳改营地,当年,数千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劳改犯们被关押在那儿。其中,就有在那儿劳改了整整19年的胡祖暖老人。2017年9月到10月,在生命最后日子的老人拖着病体,陪我亲临这两个已经废弃了劳改营。在旧地上,老人讲述了当年发生在劳改营里的真实故事。下面是其中一部分。

一、铜仁县大兴劳改农场

胡祖暖:我1964年在“四清运动”中因为住旅店没有证明被公安押到大兴劳改农场劳动教养(简称“劳教”),这个四合院曾经是关押我们劳教人员的监狱,这里面共有九个组,这一排是茶叶组,茶叶组是反革命组,是公安重点打击的对象。那两间是妇女组。有三间是集训组。嘴巴爱说的、说话幽默点的,就说他不老实,就关到集训组。集训组的日子就难得过了,押进押出,连在院子里去解手,都要请示组长,由两个人跟随。我就住在那个地方,我在那儿住了好多年。

共产党说,劳教同劳改一样,是通过劳动来教育改造你,让你从新做人。可是,劳改队里的这种劳动可怕得很,无数劳教人员就死于可怕的劳动惩罚。

比如,最初定任务,割草四百斤,但几天后又加到五百斤。你完成了,过段时间又加到六百斤,一直加到一千三百斤,那就无法完成了呀。那种摧残人的身体是相当利害的。完不成定量,一是挨批斗,二是扣饭,有的劳改犯人,尤其是那些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就因此倒了下去。

劳改队除了劳动以外,还有每天的学习会、三天两头的交待会、批斗会等等。学习什么呢?深挖自己的犯罪根源,每一个人必须要交待清楚,要人人过关。所以,我们大家都知道对方的“犯罪根源”。我讲几个我们一起劳改犯人的故事。

1、两个小劳教

劳教犯中,有一些未成年人,就是小劳教。我在那个组叫“强改组”,所谓强改组就是强制改造。其人员就是在外流窜的,有卖老鼠药的、有卖狗皮膏药的、有讨饭的,有小偷小摸的。其中有一个叫李梦学的,是涪陵人,那时他才十多岁,他是因为父母饿死后他出来讨饭被铜仁收容,送到大兴农场强改组来强制改造。抓进来的时候他只有十二、三岁。他个子不高,非常天真,看上去像一个小娃娃。在夜里他还经常尿床,半夜时听到他在梦中喊:“妈妈呀,你在哪里呀,你带我回去嘛。”

另一个小劳教叫甘仁轩,十五岁,他在一次学习时,当众交待了他的“犯罪根源。”

甘仁轩是贵州省思南县人,在大饥荒时,家里大人饿死了,只剩下他和七岁的妹妹。他们每天到集体食堂打四两饭,他和妹妹各二两。有一天,是他妹妹去打饭,结果她忍不住把哥哥的二两饭吃了。甘仁轩暴跳如雷,他妹妹吓得哀求:“哥,明天我把我的二两饭让给你吃。”可是,甘仁轩已经控制不住。下面是会上他的原话,我记得很清楚:

“你要吃我的饭,我今天就要吃你的肉!我跑进屋去找了一把斧头,把妹妹的头扭过来压在板凳上,几斧头就把她头砍下来了,然后我脱掉她衣服,把她手和脚一节一节的砍下来。砍下来后我用水洗了一下炖在鼎罐里……”

几天之后,食堂没见妹妹去打饭,队长就上门来查看。“甘仁轩,你妹妹呢?”他说:“我不晓得。”队长在屋里四下查看,他揭开那个鼎罐一看,唉哟,一罐的肉,再一看,脚脚手手的都有。

甘仁轩因此被抓,在思南关押一段时间后转到了大兴农场。1969年大兴农场撤销时,他同李梦学被释放,各自回到家乡。

2、一个漂亮的女护士

有一天,我们四合院的妇女组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姓刘,原是铜仁一家医院的护士。我们很快了解了她的“犯罪根源”——因为长得很漂亮,被医院院长看上了。

刘姑娘从卫校毕业后分到了这家医院,院长见她长漂亮,就对她很是关心,经常把她叫去谈话。有一次,她又被院长叫去,院长的双眼老是往她胸部上看,看得她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下来,院长借此机会就去抚摸她的双乳。刘姑娘赶紧转身跑了出去,从此尽量避开院长。院长恼羞成怒,决定报复。

有一次,机会来了。那一天刘姑娘与当年学校的同学聚会,晚上,刘姑娘与同她相好的一位男同学散步到了河边,在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坐下来。正在聊天时,两个黑影突然窜出来:“你两个在干啥?乱搞男女关系!”他们不由分说把他两个捉住押送派出所。

当时正值“四清”运动大抓各类坏人的高峰,院长的报复成功了,刘姑娘被作为“淫乱”女人被关押起来。半个月后,一辆吉普车把她接走。她还很高兴,以为是释放她。结果吉普车把她拉到了大兴农场。她一时没明白过来,她已经被劳动教养。大兴农场的管教干部对她说:“现在我明确告诉你,这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关大兴农场,你要在这儿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这些话是在劳教期间她讲出来的,不然我们怎么知道。

大约一年左右,1965年,刘姑娘从大兴农场转到贵阳中八果园场继续劳改,她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也记不全了,只好叫她刘姑娘。

3、一对逃亡者

大兴农场有一个大礼堂,凡是重大事情都是在这里举行,要逮捕人、批斗人也都是在这个地方。1967年的一天,我们劳教犯们又被集中到大礼堂开批斗会,这次批斗的是一对捆绑在台上的青年男女。男的是茶叶组的向永植,女的是妇女组的孔金秀。这两个人我都很熟悉,向永植在“文革”开始时被打成反革命送来劳改,孔金秀更冤枉。

孔金秀是铜仁的人,她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呢?有天晚上她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一个官员的子弟见她长得很漂亮,就跟踪她到北门口,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把她强奸了。孔金秀报了案,结果那个官二代说他们是情侣,孔金秀是诬蔑陷害他。

这个强奸犯由于是官员子弟,他没事,反而把孔金秀安一个罪名:勾引和腐蚀干部子女。孔金秀因此被送来劳动教养。向永植就住在这个地方(胡指着一垛残破的墙)孔金秀就住在这个地方,中间一垛墙,一天进进出出,慢慢就交谈起来,尤其是他两个在山上管理苹果时,感情就升温了。

劳改队是绝不允许谈恋爱的,于是他们两决定逃走,希望逃到一个没有阶级斗争的荒无人烟的地方,在那儿过男耕女织的原始生活。

那天夜里,突然有人喊:“有人逃跑了,有人逃跑了!”大家纷纷起来,一看,是孔金秀与向永植逃跑了。管教干事发动大家到处去追。但我们只能在农场警戒线内追,不能出警戒线。

这对情侣当天夜里逃出了大兴农场,但第二天在铜仁就被抓住了。

就在这儿开的大会,全场大会,几百人,批斗和判刑都在这儿。当时正是“文革”期间。就给他们安了个“背叛祖国,企图逃往苏联”的罪名。孔金秀延长劳动教养三年。向永植则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向永植是多好的一个青年人,长得又帅。

孔金秀劳教期满后,同一个姓黄的右派组成了家庭,向永植则下落不明。

4、一位音乐家

劳改队有一个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音乐教师,姓宋,因为曾加入国民党三青团被判刑,1965年刑满后留场就业,任务是喂牛。

宋老师对五线谱相当娴熟,是一个十足的知识分子,文质彬彬,对人十分和气。有一天,他女儿来了一封信,他看后把信放在枕头下面。

那天刚好宋老师拉肚子,半夜时他忍不住又要上厕所。他急匆匆地取了一张纸就跑到牛棚外作为厕所的一个茅坑。他没注意那张纸是女儿来信的信封。那信封上印得有毛泽东的像。在那个年代,任何印刷品上都有毛泽东的像。

第二天早上,茅坑里的信封被牛棚组的组长发现,他捡起沾着粪便的信封飞奔到场部保卫科。

“有反革命!有反革命!你们快去看,东西我已经拿来了。”保卫科马上就出动,根据信封转眼就把他抓住。他被五花大绑押到场部,几次审讯后把他送到铜仁五监狱关押。不久,判刑十五年。

宋老师没能活出来,几年后他死在贵州铜仁五监狱。

5、我的一个好朋友

在劳改农场,我有个好朋友叫周正学,他以前是一个学校的代课老师。他娶了一个长得很漂亮妻子,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她妻子在农村,每周都要到学校去看他一次,帮他洗衣服、被子。

学校的校长看上了他的妻子。有一次,校长有意事先安排周正学外出家访,然后闯进了他的宿舍。不料,那天周正学提前回来了。

他听到屋里有声音,他从窗户一看,看到校长正抱着他的妻子在亲吻,甚至一只手在脱她的衣服。她妻子在竭力反抗。周正学找了根棍子,一脚把门踢开。

校长赶紧跳起来,夺门逃走了。

那一年,正好是反右运动的1957年。周正学是代课老师,本不该列入划右派之列,但校长借反右运动把他划成右派,送到他们县的劳教所劳教。

在劳教所劳教一段时间后,周正学心里非常不平。一个夜晚,他从劳教所逃出来,找了一把斧头,想杀校长。他在夜里潜入学校,不料碰到一件东西,发出“哐当”一声。老师们叫起来:“有强盗!有强盗!快起来!”

周正学只得赶快逃走了,他从此在外流浪。

他一路乞讨,讨饭到了铜仁县,那晚上他饿得不行,溜到铜仁一个招待所的食堂去偷吃的,结果被食堂的人发现,抓住他后先是一顿暴打,打得他吐血,然后,他被送到派出所。

周正学被判劳动教养三年,与我同在一个组。不多久,他因重感冒住进了农场医院。

第二天我因为脚被烫伤,也住进医院。大兴农场那个医院只有一间屋,有三、四个床位。我们两就住在一起。他成天咳嗽。他对我说:“胡祖暖,我这次生病可能不会好了。如果我死了,你们在安埋我时,拿一个石头,写上我的名字,我只有我姐姐一个亲人了,她如果知道我死了,必然要从四川赶来的,你就把她带到我的墓地去,让她把我的骨头带回老家。这个事我就托付给你,我两关系很好,你就帮我这个忙。”我说好,你放心。那天晚上,他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血。周正学来农场来时身体就很差,在铜仁的那顿暴打给他留下了致命伤。到天亮时,我睡着了,醒来一看,他已经死了。

来了三个人,把他埋在医务室的对面,在茶林里挖了个坑。我找了一块扁石立在他的坟前,写上他的名字。

事后他姐姐来没来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被调到四中队去了。那是1965年。

二、铜仁汞矿

谭松:劳教制度是由公安或行政部门决定执行的关押制度,不经过检查院和法院,刑期一般一至三年,可以根据情况又增加新的刑期,如刚才讲到的孔金秀。从理论上讲,劳教是行政强制措施,劳改是刑罚执行措施,当年被叫作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胡祖暖说,在惩罚犯人上,其实都一样。而劳教往往更可怕,因为当年劳教期满后,劳教人员往往被强制留场就业。这种人就叫作“二劳教”或者“二劳改”,有的也叫做“就业人员”。

胡祖暖:我解除劳教后成为二劳改,二劳改有什么待遇呢?第一个,增加六块钱,由18块增加到24块。第二个,你可以结婚了。除此两点以外,刑满留场的二劳改同劳改犯的待遇完全一样。管制的方式也同劳改队一样,是一个模式,离开这个警戒线必须请假,不请假就当作逃跑论处。

这种二劳改非常可怕,有的人刑满后一听说要当二劳改竟然精神崩溃。为什么呢?因为成为二劳改后,时间是遥遥无期,可以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它更加利害了,遥遥无期了,永远把你管制起来。

谭松:1969年,大兴劳改农场撤销,所有劳改犯和二劳改转到铜仁汞矿。胡祖暖作为二劳改也转到这儿,这儿容纳了五千多劳改和二劳改人员。

胡祖暖:我们这五、六千人都住在铜仁汞矿这方圆十多公里的地方。

这个洞叫四百号。铜仁汞矿这一路下去四百号、五百号、六百号、七百号、八百号。还有那边的三百号。都是我们这些劳改就业人员在井下作业。井下作业是相当危险的。当年我也在这个洞里干过,唉哟,那简直是暗无天日。上面随时掉落大石。有一次掉落一块上百吨的大石,把我们的就业人员压死两个,压得像肉饼了。还有一次一个校口(岩缝间的裂口)突然垮塌,沉淀千年的泥沙像洪水猛兽,我们这些人被埋了七个。那天我正在推车,跑得快侥幸逃脱。

1、龚伯晖的故事

汞矿里有不少当年国民党的军政人员,他们刑满之后往往都被强制成为二劳改。我讲其中一个人的故事吧,因为我同他是好朋友。

这个人叫龚伯晖。

一天,我看到一个文文静静的老太婆,头发花白,一脸憔悴,走路很困难。她看到我说:“同志,我打听个人。”

这个老太婆打听的人就是龚伯晖,她说龚伯晖是她的丈夫。

我赶紧喊:“龚伯龚伯,有人找你,快出来。”龚伯晖出来了。老婆婆说:“伯晖,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玉兰呀。你不认识了?”

龚伯晖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他们上次见面是1938年,他们在贵州思南家乡结婚时。

龚伯晖曾是黄埔军校第七分校的学生,毕业后参加过武汉、台儿庄等战役。1938年,他父亲以病危的方式把他骗回家乡,与一个叫玉兰的名门闺秀结了婚。由于战事紧迫,他只同新婚妻子住了三天就返回前线。抗战结束后又是国共内战。1949年,已经是上校团长的龚拍晖被共军俘虏,投入了监狱。这一判就判了十五年徒刑,十五年后,他被送到大兴农场二中队继续改造,然后又转到汞矿。

事后我问龚伯晖为什么不写信同妻子联系,龚伯晖说他是囚徒之身,不写信就是想让她去改嫁。龚伯晖事后得知,妻子也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每年过年和清明节的时候,她都要给丈夫烧香、烧纸。

玉兰一直没有再嫁,大约是1972年,汞矿里一个也是思南人的二劳改回乡探亲,遇到了玉兰,在无意的摆谈中,玉兰才知道她丈夫还活着。于是她千里寻夫,一步步找到铜仁汞矿。

当时龚伯晖一下就跪下去了。他说:“玉兰啊,我伯晖不是人呀,这几十年来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

他们团聚后搭了一个茅屋过上了夫妻生活,这一年,他已经63岁。几年后,1975年,中共特赦国民党县团级人员,龚伯晖与妻子离开了汞矿,定居铜仁。

1983年,我离开劳改地时专门去看过他们。

第二年,1984年,他就去世了,他妻子也随后去世。

2、梁劳教的遭遇

这个地方以前是炼汞的高炉,烧高炉的一个就业人员姓梁,全名我忘记了。那天说他偷水银,把他抓来斗,五花大绑,用两根钢钎穿过手臂压在肩膀上,一撬起来让人头着地,脚朝天。问他,偷没偷?他说:“我没有偷呀。”“不老实!”马上就找大粪来灌。

任新华是当年是汞矿一个就业人员的儿子,他亲眼目睹了斗打梁劳教的一幕。

任新华:用8号铁丝把他捆起,悬吊在梁上,这还不够,脚下又用8号铁丝捆这么大一块石头吊在他脚上。然后,他们用一根竹棍绑上一个旧安全帽用来舀粪,问一句:“说不说?”从粪桶里舀一瓢粪从他头上淋下。人又是悬起的,下面又吊一块石头,又用大粪一瓢一瓢的往他头上淋。

他连续受了好几天的酷刑,他受不了,自杀了。

怎么发觉的呢?血从楼板上的缝里滴下来,下面也住的劳教就业人员,滴到下面的蚊帐上。他们感觉不对,马上跑到楼上去,一看,唉哟,惨烈得很。他剖腹自杀,把肠子抓出来割断往外甩,甩了几公尺远。

那天我正同一群孩子上山去砍竹子,路过时我看见高炉边围了好多人。他们说,昨天晚上是哪个自杀了,他把肠子都割了一段甩在楼板上。有人说人肠子是红的、花的。我们好奇,没见过人肠子,我们就上去看。看见有两个老就业人员在守那个尸体,尸体就摆在楼板上。一床旧被单盖着尸体,旁边盖了一个洗脸盆。

就业人员见我们一群娃娃在看,就说:”嘿,狗日的娃娃,要看就看清楚,不看清楚晚上做梦。“他把脸盆揭开,有这么长一节肠子,大肠,红色的,有些花纹。他又把被单揭开让我们看尸体。我们看到,他一刀从这儿割到这儿,一堆肠子垮到这儿。据他们讲,当时割了这一刀他没死,肠子掉出来,他自己用手抓住割了一节肠子甩在楼板上。

他可能痛得受不了,肠子割了还没死,最后他在颈子上割一刀,从这儿一刀割过来,我们看到那个口子裂开好宽。有这么宽,红红的。

这是我亲眼在现场看到的。

注:梁××,贵州省松桃县人,死于1969年,葬于铜仁汞矿三百号矿井的山岗上。终年约四十余岁。

胡祖暖在当年的劳改地

谭松与胡祖暖在胡当年的关押地

原大兴农场开批斗会的会场

铜仁汞矿400号矿井

1975年铜仁汞矿幸存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后排左五为龚伯晖

任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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