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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杜诗的沧桑

一九五七年那个难忘的夏天,北京城杀气腾腾,中了“阳谋”暗算的知识分子纷纷堕入“右派”的泥坑。当时我在西郊一所外语学院任教,经过半年多批斗劳动后,受到“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一等一级处分。次年四月十七日下午二时,上级机关的一辆军用吉普车把我押解到半步桥,关进北京市监狱内新开业的劳动教养所,从此开始了二十余年的贱民生涯。

离家前夕,怀孕已七个多月,她一边为我收拾行装,一边说:“换洗衣服,盥洗用具,放在你这个旧洗衣袋里。不知道你会有空看书吗?”

“劳动改造嘛,有空时间也不会多的,”我说。“把那天新买的《杜甫诗选》,还有那本原文的《哈姆雷特》扔进去吧,有空时翻翻吧。”

于是,冯至编选的一本杜诗就伴随我踏上了“路漫漫兮的流放征途”。四月十七日下午三时许,我就被关进劳教所二楼一间牢房,一蹲就是一个多月。二十多个青壮年男人挤在一起,天天“交代罪行”,“认罪守法”,一日两餐啃有霉味的窝窝头,日日夜夜闻屋角里尿桶散发的臊味。间或晚饭后有一点空闲,我就从枕头下面拿出《杜甫诗选》来看看,我的心成了“天地一沙鸥”,飞出铁窗到诗圣的自由天地中去遨游。六月五日晚饭后,我正在看杜诗,忽然接到妻子从海淀医院寄来的明信片,恭喜我于三日清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并要我给她取个名字。恰巧我刚刚读过杜甫赞孔明的诗句:“万古云霄一羽毛”,我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连女儿出世也不得一见,只得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从人间地狱祝愿她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六天以后,奉旨离京,八百名劳教分子浩浩荡荡搭乘“专列”,由大批武装警卫押送离京,车行数日,无所事事,幸有杜诗可读,沿途隔着车窗远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万般无奈,信笔在诗集末页空白处留下了四居感言:“相识遍天下,知心无一人。唯有诗千首,天涯慰寂寥。”风雪荒原,三年劳改,这本杜诗成了我的知心难友。老杜久经丧乱,对生离死别感慨最深:“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我幼年丧母,后来一兄一姐相继夭折,抗战期间父亲又为日军所害,还不上二十岁我就饱经了死别之痛。一九三七年冬,日军逼近扬州,我高中还没毕业,就含泪告别家人,流浪他乡。谁会料到呢,当年我虽没当上亡国奴,二十年后,日军早已战败,中国大陆也已“解放”,我倒反而在自己的国土上成为阶下囚,万里迢迢,妻离子散,竟又体验到“生别常恻恻”!但一想到生不逢辰如我者何止万千,何况妻子年纪轻轻守着小儿女,度日如年,我岂能顾影自怜。安史之乱中,杜甫被掳至长安,身为阶下囚,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苦难,而是流落他乡的妻子:“今夜郛州月,闺中知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请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乾。”千载之下,同病相怜,我竟在兴凯湖边为老杜一哭。

对遭逢不幸的友人,杜甫也是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李白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流放夜郎,杜甫当时流寓秦州,不但不懂得“划清界限”,反而魂牵梦绕,写一首又一首诗为“斯人独憔悴”鸣冤叫屈,反观今世,一年前,“反右”一声令下,文艺界“冠盖满京华”,(这本杜诗的编者也在其中),人人上阵,口诛笔伐“右派”诗人、作家,哪里会有“乾坤一腐儒”说这样的怪话:“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的至情与正气可歌可泣,李白是有福了,社会主义劳改营中的囚徒也托福了。他生在“万方多难”的时代,终生颠沛流离,偏偏还要“穷年忧黎元”,荷负天下众生的苦难,把数十年家国之痛化为彪炳日月的诗篇。晚年漂泊湘、鄂一带,“老病有孤舟”,途中以腐肉充饥,竟死于病毒性痢疾。一个不识时务的书生如我者,有幸来到北大荒广阔天地,有万千难友为伍,有杜诗一卷可读,夫复何求!深夜扪心,我感到愧对千古一诗圣。

三年之后,由于“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刘少奇语),神州大地上饿殍万里,劳改营里更是“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史声啾啾”。我在清河劳改农场被饿得奄奄一息,终于感谢“革命人道主义”的宽大政策,奉准“保外就医”,到妻子所在的安徽大学落脚。囚首垢面,回到妻孥身边,此情此景仿佛早已写在那本和我相依为命的杜诗里了。“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只不过,居委会耳目众多,自然不会有“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嘘”。我离家时,丁儿还不到三岁,眼下已快六岁了。孩子虽然又黄又瘦,记性倒不错,教给他几首杜诗,他背得滚瓜烂熟,劫后余生,这也可算作天伦之乐了。一年后,被安大雇用为临时工,总算有饭吃了。“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岂料红色恐怖临头,这也成了罪名:宣扬“四旧”,腐蚀下一代,为资产阶级复辟鸣锣开道!.

一九六九年五月,我还关在“牛棚”,妻子作为“牛鬼”家属,被赶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时,狠批“封、资、修”,横扫“四旧”,已经搞了三年,不少“紧跟形势”的大学教师们纷纷把存身书当废纸卖掉,六分钱一斤。妻子“不识时务”,把我的两、三百本旧书统统装进旧纸板箱,连人带书同乘一辆卡车下放和县高庄。又过了一年,我被放出“牛棚”,爬上卡车,也到高庄和妻孥团圆。我的境况和杜甫从凤翔回到羌村与家人重聚时差不多:“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这时我又成了无业游民,虽然没有生活出路,倒是有时间看书了。一个大晴天,妻子和我把几箱旧书抬到门前空地上,一箱箱打开。由于潮湿,许多书都发霉了。还有耗子在一个箱子里做了窝,并且咬坏了一些书,其中被咬得最惨的要数那本《杜甫诗选》。我捧在手里,仿佛见到了一个被“革命小将”横扫得遍体鳞伤的敌人。为了不让妻子难过,我故作镇静地说:“可怜的小耗子!牠们准是比我在六零年冬天还饿呢。”

我们一家五口住的是生产队用公款盖的一间茅草棚,党员队长偷工减料,不到一年就漏雨了。第二年夏天,我为疟疾所苦,发高烧,说胡话,妻子冒雨赶到两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请医生。这时风雨交加,屋顶上的草被刮走了不少,屋里到处漏雨,唯一干处是屋角里女儿的小床,我躲在上面呻吟。鲁医生一进门,先忙着给我吊盐水退烧,随即去帮妻子掏水。鲁医生还不到三十岁,没上过几年学,好读书,有空常来和我聊天儿,和我一起读那本杜诗,全然不理会上级要他“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的警告。雨停之后,我的体温下降,鲁医生来到我床前,笑着说:“巫老师,‘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你和杜甫风雨同舟了。”

我指着床头一本新书说:“北京的一个诗人朋友刚寄来的,那位翰林院院长的新著、《李白与杜甫》。他贬杜褒李,投当今之所好,并不奇怪。这位身居京城豪华官邸、养尊处优的大人物,竟然以‘卷我屋上三重毛’为论据,一口咬定杜甫是残酷剥削农民的地主分子,也未免太离谱啦。”

鲁医生说:“恕我直言,巫老师,你真是书生气十足,要不你今天就不会病卧这间破茅棚,小雨小漏,大雨大漏。人家郭老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我说:“人各有志嘛。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他想的不是自己如何钻营奔走,去搞一套豪华邸宅,而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虽然是书生的乌托邦梦想,仍不失为仁者之心,包容天下的胸怀。杜甫真不愧为千古一诗圣,知识分子的万世师表!”

文革后期,我们全家回城,我和妻子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工作。六年之后又“落实政策”,重返北京。一九八零年二月二十九日,我和妻子带着小儿子起程北上。一毛已在师大就读,不能同行。分手前,她要我留本书作个纪念。我想了一下,没有比那本《杜甫诗选》更合适的了。它既是一毛名字的出处,也是我们一家人劫后余生最好的见证。书的末页已有我二十二年前流徙途中留下的小诗,现在又添上一段文字,大意说当年如何“以言祸获罪,流放北大荒,囚车孤独,但读杜诗而已”等等。来年厦,一毛赴美求学,行囊中带着这本杜诗,上面有我赠书时的祝福:“他日鸾凤高翔,有厚望焉。”

九零年夏,我来美讲学,先到一毛家小住,那本杜诗赫然在目。久别重逢,“旧书重读似春潮”。一毛见我和它难舍难分就说:“爸爸,你带在身边翻翻吧,别搞丢了就行,这是咱家的传家宝啊。”从此,当年的患难之交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旅伴,每到以处,旧雨新交往往会问起我流放的往事,我也常常请他们一睹那本杜诗劫后余生的风采,引起了声声感喟。

九四年夏,我结束了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访问,道经东京返美,在荷兰王国驻日本大使杨乐兰夫妇家作客。他们俩都是汉学家,对中国人民和文化怀有深厚的感情。在谈话中,他们特别提到杜甫“国破山河在”那首名著,于是我从手提箱里取出那本《杜甫诗选》展示,并回顾了它的来龙去脉。杨乐兰风趣地说:“小耗子口下留情,要不你就没这个传家宝啦。”七月三日,他们送我登机返美。十小时之后,安抵圣荷西国际机场,我兴冲冲地提着手提箱奔向在迎候我的妻子和一毛,顺手把小箱子往手推车上一放,三人站在行李运输带前等候大件行李。一转眼间,一毛惊呼:“手提箱不见啦!”

劫后余生,对身外之物早已感到无所谓了。这次丢了那本鼠口余生的杜诗,多少天我都心神不安,夜夜辗转反侧,仿佛遗弃了一个久经丧乱的亲人。杨乐兰夫妇接到我的“报丧”信后,,安慰我说:“我们可否认为命运已划下一条分界线?过去到此为止—新生活从今开始?”

从加州回到一村儿在华府郊区的家中,过了几天后硬着头皮把这件事说出。一村也熟读过这本杜诗,他沉吟了半晌后说:“怪不得你回来后闷闷不乐呢。丢了书还要生闷气,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有两句杜诗我非常喜欢:‘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你老人家‘七十余年如一梦’,平生萧瑟也绝不下于庾信,如今四海为家,夕阳红于二月花,何不来一个‘敢有歌声动地哀’,才真正不辜负老杜三十六年的患难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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