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全集》12卷本和《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面世后，我想，郭小川的子女对郭小川文字的收集整理算是很完满了。当拿到郭晓惠编著的画传《一个人和一个时代》，仍是很欣喜，感觉它对郭小川的研究也是不可或缺的。
郭晓惠编著的这本画传，多是郭小川与家人、朋友、同事的照片和郭的手书影印。照片中的郭小川，在意气奋发、忧郁沉思、雍容自在、沧桑淡定中留下了时代岁月的痕迹，使郭小川的音容在他的文字中立体化了。
以往，研究郭小川的文字多出自诗人、诗歌评论家和文学评论家之手。而郭晓惠是一位政治学博士。这本书更多地体现了从政治学视角审视郭小川所处的时代。
翻阅每个时期的郭小川，都让我有思索回味的兴致。郭小川参加八路军是从三五九旅起步的。他在三五九旅生活了三年多，任至司令部机要秘书。王震、关向应对他都有较深的影响。为什么会有《将军三部曲》作品问世？这是一种绕不过去的人生情结。又如，一个八路军战士对日本侵略者的深深的敌意，并没有影响郭小川为自己取了一个仿照日本人的名字。就因为他对一支缴获的日本钢笔珍爱有加，那上边有“小川一郎”的字样。文化人对一支笔的喜爱，对一个名字的重视，就是对自由写作的热爱，他是怎样一个性情之人？
但是，这本《画传》并不像有些纪念性文本一样，只是一味的溢美，它用郭小川的诗、其本人的检讨文字、他人的回忆文章、有关口述资料及编著者简洁的介绍，连缀的是一个矛盾、困惑的灵魂。
郭小川与杜惠新婚生活刚刚一个月，杜惠就被当成特务关进了延安的监狱达两年零五个月。郭小川说：“……你不像是特务——人类中最毒的，动物中最污浊的……你可能是受了冤枉，然而，不能把这看作是冤枉，那是不对的，因为确有无数的敌人……”这就是郭小川当时的认识。这是十分矛盾困惑的认识。这种矛盾使他对自己也使去了自信。画传中写道：“1943年7月，在‘抢救失足者运动’中，在狂风暴雨般的巨大压力下，郭坦白自己可能参加了‘反动组织’（指北平文艺青年联合会），因此感到十分恐惧。”注意！当一个人不得不去坦白什么时，“可能”这一措词，便是最无奈的坚守和保护了。画传还提到：“郭小川经历了对王实味的斗争。王实味与郭同在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郭小川说自己‘当时在思想情绪是与王实味相呼应的’但他作为一个受过训练的战士和干部，没有失去‘立场’。”心灵的感应与思想的制约从此在这位战士与诗人的身上纠缠起来。
画传名为“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从延安时期开始的，民族解放战争的岁月伴随着强烈的阶级意识、敌我斗争意识就这样开始了。为崇高理想坚定不移的奋斗者在与敌人作斗争之时，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可能会被当作敌人来对待。如何让那个时代的真诚志士摆脱这种恶梦的纠缠？这是我们几十年后才清醒才有答案的问题。因此，郭小川带着他矛盾的灵魂在诗歌的道路上，即有昂扬热情的呼唤——《致青年公民》；也有深情忧郁的扣问，这便是创作《雪与山谷》诗集心结的由来。女主人公的丈夫失踪了。“失踪”在革命队伍中意味着什么？女主人公的复杂心绪难道仅仅是夫妻的生死离别，能说没有其他的恐惧？关于《白雪的赞歌》他说：“这可说是真实的经历，心情是我的，经历是惠君的。”
《画传》流露着郭小川这样的心素：“我这一辈子，只要做一个像样的作家就满足了。只是不安于一个小作家，而是追求成为一个大作家，因为，人民是多么需要大作家呀。”
看了这句话，我很感动。一个敢于向自己提出作个大作家的人，要对自己的才学、追求和境界有着足够的自信。
我认为郭小川本可以成为大作家的。他有着并不庸常的大作家的素质：对生活的真诚，对人性不止息的探索，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执著追问。最近我还在读郭小川的日记，感觉他真是一个勤奋的人。在忙忙碌碌的行政工作中，他每年、每个月都有自己的创作计划。因此，在记录一天琐碎的工作、应酬和为各类报刊写的稿件之后，他常说的话是，“今天没有做什么事”。看多了我才明白，他所说的“事”是指按照自己的心愿进行的精神创作，而事务性的应付不在其内。
但是应该看到，他没有帕斯捷尔纳克在不自由制度下独立自由的创作心灵。正如《画传》所说：“郭小川作为文艺界的领导人之一，参与了不少批判斗争的组织领导工作。在斗争中他即有充当左派、整人者一面，又有不理解甚至反感的一面，……他往往觉得自己做着一件暂时不能理解，但将来是会理解的十分正确的事。……内心常处于人性与党性的极度矛盾之中。”五十年代末，为了他发表的和没发表的诗歌，他曾经历过公开的和不公开的批判，他不可能“豪气自文章”。同时，他也没有纳博科夫、赫塔·米勒逃向自由写作的土壤。
因此，留给我们足够多优美诗歌的郭小川，除了《厦门丰姿》、《甘蔗林——青纱帐》、《秋歌》、《祝酒歌》外，就是在《一个和八个》、《望星空》、《雪与山谷》中印下的忧郁、困惑、痛苦的思索底色了。
2010-02-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