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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忘李九莲

——谈筱敏的《女神之名》

为了采访戴煌,把他写的《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重读了一遍。其中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太多了,但更让我刻骨铭心的,还是江西李九莲的故事。也许因为李九莲与我同是女性,又同是一代人吧。

后来,读到筱敏新出的一本散文集《女神之名》(花城出版社),其中有一篇文章《两个女性》,又说到李九莲。不过,她的着眼点已经不只是介绍这个惨烈的故事,而是表达更为深长的思考,读后引起我许久的不平静。

我正在干杂志。于是,破例把筱敏这篇文章复印出来,准备刊发,向我们的读者介绍。杂志的一位终审看后,什么都没说,让我撤下来,不要发。另一位终审读了清样,对我说,这篇文章真好。筱敏是谁?她不但文笔好,还有散文作家难得的思想力度。她有一种穿透时间、空间的目光和超越性的自省心态。但他接着说,还是不用了吧。可见,并不是主编看不出文章的好坏,而是太好的文章会给杂志带来麻烦。选这篇文章时,我事先没有通知筱敏,抽下来,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她的书反正已经出版了,于她来说,没有损失什么。在中国,这也是怪事:往往书能出来,而在杂志发表不出不来。我觉得这已经不是舆论禁忌的问题,而是各种各样的人的“自律”。损失的当然只是杂志,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一篇出色的文章,能够如何使给杂志增彩。

筱敏这篇文章,谈论了两个女性。一个是阿尔及利亚的记者玛莉卡. 布苏。她遭恐怖主义追杀,已经不能在一间房子里住上三天。当33位记者遭到恐怖主义杀害后,她仍然表示:她和同志们“决不放弃新闻之家。这是不屈服于恐怖主义分子的最后一块阵地,也是为了从政府中拯救受害者而不能撤离的最后一个地盘。政府把独立派记者视为头号敌人,它无法封住他们的口,因而对他们的失踪持怂恿态度。”筱敏最后写到一个情景:“那是一个早晨,一个普通的将动身前往她工作室的早晨,有几秒钟的时间,她想了想一个极普通的属于女性的问题:‘穿裙子吧……不,还是穿短裤好。万一我中弹倒下,风不会吹刮起什么。我可不愿意人家来收尸时,我的大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筱敏说,读到这里,她骤然感到一种极深的颤栗。我读她的文章到这里,也一样地颤栗。为了自由的意志而牺牲正常生活的人让人感到庄严和敬重,那么一个女性在严酷生活面前对美的冀望和流连,给人的感觉是绝望中的震撼。

另一位女性就是李九莲。她生前不过是因为说林彪像奸臣,怀疑“文化大革命”是否得当,因而于1969年入狱。后来在劳改农场又批评了华国锋,于1977年判了死刑。她活着时,就被将下腭和舌头用自竹签穿在一起,行刑后又被歹徒奸尸挖去双乳。筱敏写道:“我无意于把这位女性描述为一只无辜的羔羊……她是一名自觉的承担者,她对命运自觉作出合乎个人尊严的选择。……她的思想在今日的学者们眼中,远说不上成熟。然而今日的学者们思想的权利,以及拿前人的思想做学问的权利,是许多如她一样的被枪杀者争夺来的。……我们的幸存,是由于有人在我们的前头承担了不幸。”最后她说:“……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这个故事。然而1996年初,当我再次从一份杂志中读到李九莲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仅仅在很短的几年里,实在我们已遗忘得太多了。”

筱敏在呼唤,戴煌在呼唤,还有胡平也在呼唤。这三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都写过李九莲。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三人都经历过与李九莲相似的厄运。所不同的仅仅是,他们三人还活着。然而,他们的责任是让人们不要遗忘。在不该遗忘时候忘记了,是放弃了这个时代的责任。

《女神之名》里面,有份量的当然不只这一篇。看了筱敏的《山峦》,又让我不平静了很多天。这是一篇对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的灵魂礼赞。文中有这样的抒写:“在目睹了男人们英勇的佩剑刺穿天幕,流泻出一线自由的颜色之后,她们就从庸常走向一种崇高的义务。……于是她们一夜之间成长为山峦。”……“即使泪水在眼眶里已经结冰,俄罗斯妇女的山峦之内。奔流的不依然是热血么?”从十二月党人又联想到旧俄国、前苏联为自由、民主永远保持的自尊、独立而高贵的知识分子血脉。

如今散文很时兴,但筱敏的追求却是当今散文家族里的稀有元素。尤其是在女作家中,能写出这样热烈而凝重的文字的可谓少而又少。也许,这与作家自己一段苦难的人生体验有关,但更难得的是在世风日下的时代,作家仍然固守的十二月党人式的精神追求。

筱敏这本书出版之后,尚未引起读书界应有的关注。所以,我想作一点推荐,愿爱读书、爱思考的朋友和我一样喜欢它。

(《女神之名》花城出版社1997年4月出版)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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