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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字典”

吴晗在他的名著《朱元璋传》中说,朱元璋原本是一位很倚重文人的人,懂得“马上可以得天下,不可能治天下”的道理。他后来因为文字的事,大动肝火,砍掉了不少人的头,是因那些武将从中挑拨的结果。他们给朱元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当年张九四十分宠待儒生,他做了王爷后要起一个官名,文人们就给他起名“士诚”。朱元璋听了,说,这名字不错呵。可那个讲故事的人却说:不然,张士诚上大当了。《孟子》中有“士,诚小人也。”把这句话连起来,再重新标点,就可读成“士诚,小人也。”张士诚当了半辈子的小人,到死都不明白,真是可怜。朱元璋听了这个故事,据说是豁然开朗,一下子开始重视起“文字”工作来了。

应当承认,朱元璋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帝王,一旦他明白过来一件事,就能够举一连三,联想到很多事情,在他重视“文字”工作中尤其如此。在他当政后的二十七年中,就做出了一部十分特殊的“字典”来。

所谓“字典”,无非是注音释义,以便于人们认识、使用汉字。朱元璋的“字典”虽然也本此意,可同样一个字,注出来的读音和解释出的意思,则十分独特。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字典”里,一旦被他读出来、解出来他想的意思,使用这个字或词的文人或官员,性命就难以保证了,所以,他的“字典”里的,很有一股“血腥味”。

他做出的这样一部“字典”里的字、词,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朱皇帝从小贫苦,当过和尚,早年是红军中的小兵,而红军在元朝政府的眼里是叛军,习惯上称之为“红贼”和“红寇”。所以,他重视“文字”工作后,所有与此有关的字、词都入了他的“字典”,因为他疑心他的文臣们,用那些字、词来污辱、漫骂,或者是看小他。

在朱元璋的“字典”里,像“光”“秃”“僧”“贼”一类,意思直接指向“和尚”和“贼军”的字、词,是绝对不能用、不能说的“元字”“元词”。谁在呈给他的奏折、表笺里用了,就无疑等于自杀。在他的“字典”里,第二类字、词,是与上述的“元字”“元词”读音相近,能够解释出与“元字”“元词”相同意思的字和词。而这个解释权,不在搞训诂研究的专家手里,而是他朱元璋的手中。

第一个字是“则”,朱皇帝把它读成“贼”,用了,就被杀。因这个字而生的杀头案子,数量不少,著名的就有五六起,譬如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一语,作者就被杀掉了;另一个字是“生”,朱元璋读作“僧”,用了,也要杀的。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的《正旦贺表》中,有“睿性生知”一词,就被杀了。冲撞朱元璋“字典”最厉害的是杭州教授徐一夔,他写的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朱皇帝读了真是七窍生烟:“‘生’者僧也,骂我当过和尚;‘光’是剃发,说我是秃子;‘则’音近贼,骂我做过贼!”立刻捉来杀了。

如果说第一、第二类字、词,还有点儿“章法”可循,而第三类字、词,就使文臣们写起奏章来,感到无从下笔了。譬如“帝扉”二字,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中,有“遥瞻帝扉”一词,朱皇帝把“帝扉”解意为“帝非”,杀掉了。再如“取法”二字,祥府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用了“取法象魏”,“取法”二字,被他解为“去发”,杀了。又如“式君父”三字,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宫赐宴笺》,中有“式君父以班禄爵”,“式君父”被朱元璋解意为“失君父”,有诅咒之意,杀掉了。还有“法坤”“藻饰”二词,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中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法坤”被解为“发髡”,“藻饰”被解为“早失”,作者为此丧命。再就是“有道”和“青门”,德安府县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中有“永诏亿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门。”“有道”被朱元璋解为“有盗”,“青门”被指为和尚庙宇,处死。

最具“朱氏字典”气息的字是“殊”字。有一位和尚,原想奉迎皇帝,作了道谢恩诗,中有“殊域”和“自惭无德颂陶唐”之句,朱皇帝看后大怒,认为“殊”字是歹朱之意,还说他“无德”,和尚被捉来斩首。另一个字也非常典型,即兖州的“兖”字。卢熊做了兖州知县,在具奏朝廷备案的印信上,“兖”字刻得很像是“衮”字,便上奏请求改正,朱元璋极不高兴,说:“秀才无理,便道我兖哩!”原来他把“兖”字认作了“滚”字,不久,卢熊就被连进党案杀掉了。

在朱元璋的“字典”里,有一些字,是被明令不准小民百姓取名字时用的。第一批这类的字是在洪武三年,也就是1370年公布的,主要有“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汉、晋、唐”等;到洪武二十六年,即1393年,又公布了第二批不准小民百姓取名用的字词:“太祖、圣孙、龙孙、黄孙、王孙、太叔、太兄、太弟、太师、太傅、太保、大夫、待诏、博士、太医、太监、大官、郎中”等。这些字、词,一旦违了,都要被处于重刑。

对于朱元璋为何要弄出这样一部独异的“字典”,吴晗说,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朱“认字不多,学问不到家”;二是极度的自卑心理。这自然是有的,因为中国的皇帝,历史来是被奉为“五位一体”的天子,是集“最高行政首脑、最高立法者、最高申诉法庭、最高教育首脑和臣民精神领袖”于一身的人,以朱元璋的学问而论,让他担起最高教育首脑和臣民精神领袖,也实在是勉为其难,所以,他便日夜担心文臣们看穿了他的底细,在字里行间对他嘲讽。

但我觉得这并非关键。关键之处,则是他要造一种让文人们心有余悸的文化恐怖气氛,使文臣士子们服贴于他的权力,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因为,一个泼皮出身的草莽,之所以能够打败和他同样起事的张士诚、方国珍等竞争对手,取元朝而代之,是多亏了刘基、宋濂、叶深等文人帮其谋划的,所以,他深知,武人的蛮力可怕,可文人的心机更深,更值得警惕。再想想朱元璋晚年,把与他一起打天下的“弟兄们”一个个斩尽杀绝,再从自他之后,永不设宰相一职,集极权于一身,就明白他“文臣武道”的谋略有多深,这远不是“自卑心理”四字所能道尽的。因此,他的“字典”,不过是他杀尽武夫、诛尽文臣,摄服天下、传之子孙的雄韬伟略中,一个可以灵活使用的机关而已。

2016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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