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冬心

曾巩的《局事帖》在今年的嘉德春拍拍出了1.8个亿人民币。我在手机上看那张纸,读高中二年级的我弟凑上来问,这是什么。我问他,你知道曾巩吗?

他挣扎了一下,大约讲到是欧阳修的学生。我提醒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却说不出是哪八个人。

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尽管,在我们读中学的时候,都摇头晃脑地背过,“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不过,时异事迁,该当他们与我们的牵连仅在作为古物的交易价值上。

前两个月回国,去了几个文交所。听到最多的是“运作”,是“金融化”是“衍生品”,而艺术,成为整套赚钱体系最顶端那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和无关紧要的标的。它的值与不值,全凭交易的翻覆。连寒窗苦读十几年艺术史的博士们,也以挤进这个系统为荣。啊,不该用“连”,显得好像这套系统多廉价似的。不,它该当是这个行当最赚钱的归宿了。

算我多管闲事。一面服膺乱中出奇招,确是赚钱的机会,一面也感到可惜。朱熹注《楚辞》,讲他做这件事情的用意是让千年之后的读者理解古人,也让千年之上的古人明白,千年之后也有人懂得他。(读者可以见古人于千载之上,而死者,足以知千载之下有知我者)我总觉得,审美的起点与终点,该在这里。

《局事帖》那张纸,写在宋版书的背面,还可以隐约看见透过来的正面印刷的痕迹。可见曾巩从没有存着让它子孙永葆的念头。哪怕字迹极清隽工整,并不是什么好文章,讲得只是做公务员的辛苦。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五十来岁,在过去的十年里,死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妻子。在未来的十年里,在山东,湖北,浙江,安徽之间一路奔波,外任为官。此时,越州通判的官任快要到期。

他说他在偏远而贫穷的地方,每天都被埋在处理不完的琐事里,没有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跧处穷徼,日迷汩于吏职之冗,固岂有乐意耶!)马上就要任满,也许能够去一个想要去的地方,可是并没有听到接任者的消息,只能每天苦等。(去受代之期虽幸密迩,而替人寂然未闻,亦旦夕望望。)只能指望,好心的人替他向上传达自己不想再远任的心意。(果能遂逃旷弛,实自贤者之力。)

如果有过一点卑居下位的经验,就该明白,这非正式却十分真实的心声。想想它1.8个亿的身价,也觉得滑稽:倘若曾巩有这笔钱,恐怕也不用写这张字条了。也不知道,观者该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参观它,一面赞曾巩好字,一面赞这纸值钱?可写得明明是穷酸。也不知道观者,有几人能有“穷酸”的共情。真正穷酸的人,恐怕也见不着这张纸。

流传下来的好字帖,越有名,越悲惨。《寒食帖》是贬官,《祭侄文稿》是死亡。失望,失去和不满足,越巨大的悲哀,越值钱。清代画家金农,博学多才却没能为自己赢得更好的生活。他曾经得到直面皇帝保送考试的机会,却没考得上。唐人有一首诗,说“冬心”是孤独和冷:“寂寥抱冬心,裁罗又褧褧。夜久频挑灯,霜寒剪刀冷”。不知道金农自号“冬心”是不是因为如此坎坷的命运。

金农的画,现在也能卖很多钱了。

《局事帖》释文:局事多暇,动履禔福。去远诲论之益,忽忽三载之久。跧处穷徼,日迷汩于吏职之冗,固岂有乐意耶!去受代之期虽幸密迩,而替人寂然未闻,亦旦夕望望。果能遂逃旷弛,实自贤者之力。夏秋之交,道出府下,因以致谢左右,庶竟万一。余冀顺序珍重,前即召擢。偶便,专此上问,不宣。巩再拜,运勾奉议无党乡贤。二十七日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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