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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的三十岁

杜甫是遣词造句的高手,但是他说“庾信文章老更成”我是不买账的。

所谓“老更成”,其实是深秋的枯枝落叶,看着萧萧瑟瑟很有一番深沉意蕴,不过是生命本真的明亮活泼被磋磨之后的灰烬。人心大多会被岁月风霜磨糙了之后油盐不进,“玉树长埋,风流遂远”,或者“风云不感,羁旅无归”这样的句子可以一锥子扎下去,大多因为人皆有之的痛楚,并不仅因为“好”。

庾信年轻时候写来的《对酒歌》大约不算杜甫心里有成就的那一类,但是清新活泼,是水嫩眉眼,流转间透出一股明秀:

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琴从绿珠借。酒就文君取。牵马向渭桥。日曝山头脯。山简接䍦倒。王戎如意舞。筝鸣金谷园。笛韵平阳坞。人生一百年。欢笑惟三五。何处觅钱刀。求为洛阳贾。

这个时候,他认识人生短暂却多舛的事实,却因为生活的快乐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没有钱了怎么办?就去洛阳做生意吧!这个时候,洛阳远在异国他乡,他并没有机会去游历,恐怕,也并不真心想要到达,洛水北面的那座城市只不过是往昔的诗句里一个潇洒的名字。这个时候的“金谷园”,也依然还是传说里有音乐有舞蹈有美人名士和佳肴的盛筵,尚没有一百多年后的王勃来叹“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看倒未必,但后一句却是至理: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年少时候,哪怕看着再笨拙,其实谁都心思细腻敏感——难过便是天塌了一样,快乐也是酣畅淋漓。哪怕茅屋陋室里也能陡然高歌,唱“五陵裘马自轻肥”。

所以,一辈子平安顺遂小清新,哪怕是旁人看来的不求上进、坐吃山空,能保留少年时候的率直,何尝不是幸运。

出身官二代,托了文学家父亲庾肩吾的庇荫,庾信的文学启蒙生动而隆重。据说,他十五岁时就成为了萧统编辑《文选》的秘书,而后,又转去萧纲的身边做文字工作,萧纲比起萧统,更多一点小清新的细腻情思,他擅写神秘又性感的爱情。“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是萧纲笔下情人的睡颜。也许是老板的风格使然,庾信的同事徐陵后来编了一本情诗集子——《玉台新咏》。

有一个好出身的庾信比他同时代的诗人们更多的接触到了最好的诗人,所以,他很早就懂得声韵流转的清丽,对仗的活泼,用典的婉转。这时候的他,写一点稍显轻佻,情感丰富的情诗,未尝不是来得太早的圆满。他有一首《结客少年场行》,大概是与少年经历差不多的美满人生:

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掷潘河阳。隔花遥劝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壻。新拜羽林郎。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

有才情,有地位,有美人在怀,有好友在侧,简直不能更春风得意。他居住的城市,烟雨中是四百八十寺,讲经台上有落花如雨,等繁花落尽,也要用彩带挂在树枝上,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精致的柔软,春水芙蓉,镂金错彩。哪怕他写得不过都是平俗浅近卿卿我我的事情,有的时候甜到腻了,也因为赶上了真正南朝的温柔乡,反而让人觉得应景。

庾信有一首六言《舞媚娘》,也像《子夜吴歌》一样本来是车轱辘一样绕来绕去没新意的情话,但是坦然生动,像是草木本心,成了一种淳朴娇憨:

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秪疑落花慢去。复道春风不还。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

好日子总是过得快,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温柔乡不能常留,南京城破,庾信出逃江陵投奔萧绎。不过,他没有在萧绎的庇佑下过到多少时候,就被派去北周,而后一去不得回。然后,国恨家仇斟满,就该是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庾信文章老更成”了。

其实庾信在北周的日子倒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寄人篱下。他并非南朝皇族,不遭人嫉恨。且早有才名,北方的少数民族皇帝在自卑其没文化的时候巴不得有一个如庾信般拿得出手的大才子在身边撑场面。

他还是如小时候一样爱用典,有好语感,只是因为人到中年,客居异乡,而才华成了自己活下去的筹码,再不能像少年时候那么恣意,便显得倦怠。后来他又写《对酒诗》,就干巴巴了很多,纯粹是驱使文字,应酬场面,兼一点想醉却又还清醒的无聊:

数杯还已醉。风云不复知。唯有龙吟笛。桓伊能独吹。

比起小时候的喝酒作诗,庾信后来的很多应酬诗,多数不走心。出差他要写诗,见了高官贵客要写,有重大节日要写,祭祀要写,搬家要写,盖新房要写,写写写写写,写到让人看见题目就想略过。倒未必是国恨家仇的抵触,大概经历得多了,对于表达,人难免生出一种疏倦。不再有无所畏惧的好奇心,也不再有非说不可的欲望。只是庾信是好的文人,原有更易感的心肠,他的滥表达,甚至是潦草的欠于表达,更是一种无言的悲哀,用他后来《拟咏怀》里的一句说吧,就是“壮情已消歇”。

他做了很大的官,说起来真的没有什么好不得意的。最大的失意大概是想回家,而屡屡不得。与同样被扣留的苏武不同,庾信的使命就是到北周去做外交工作,做北周的官,对他的朝廷,没什么大差别。况且,在庾信的时代,跨国做官与仕宦新朝一样,都成了不算新鲜的事情。更何况,在江南,梁陈易代,早已经换了人间。

不过,因为羁留外国,对于许许多多别人不敢说不能说或是说不清楚的倦怠,庾信总有一个出口——思乡。他可以把所有现实里消磨殆尽的意气变成一个梦,挂在他想象里依然柔软精致的故乡上。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哀江南赋》就是其中最完整的一个。中间隔着惨痛的变乱,隔着山河阻绝,隔着教训,典故和预言,所以他回不去了。但又因为不可到达,那个想要到达的愿望就更加甜美,更加是一种妥帖的慰藉。

与人到中年,志得意满,于是不在意自己是否“才尽”的江淹不同,庾信,还有芒刺在背。无尽的客旅让他如骨鲠在喉,被驱使着,在一遍又一遍对故乡的还原和重新想象里练就一个“大家”。

可是,如果你问我更喜欢哪个庾信,哪怕我如此喜欢《枯树赋》,像我这么老实的人一定会回答你,比起文学史上永垂不朽的大家,我还更喜欢那个小清新——唱一唱到处留情的诗,做一做自知是梦的梦,甚至是愁,也是水嫩嫩的。因为,你知道,再长长年纪,并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哪怕没有家国幻灭,总有无数的豪情空耗,总有无数的怀抱蹈空,总有无数的不得不说和无话可说。

用这么多的不开心去换一个身后的诗名,傻子才愿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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