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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羌村三首》

前几天发现一个怪现状:在各大社交媒体动不动就炸号,闵敢瓷,删帖的情况下,写作班居然特别繁荣,到处都有教写作的。hmmmmm。不懂。

我小人之心一下:也许是因为公号赚钱容易?

但是,你们要知道,大部分经过时间考验的伟大的作品其实现在都免费了。

这些免费的作品里基本处理了一切的文学母题。又为什么要交钱去学呢?

比如,处理个人,家庭在战争里的命运,就好好读我杜啊。

举个例子,《羌村三首》:

《羌村三首》写在至德二载八月。在《北征》之后。当时杜甫是左拾遗。因为杜甫上书救房琯,肃宗不高兴,让他回家去探亲。这个事情的前情提要在《北征》的开头里有写“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这四句很喜欢,“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这个开头很骚气了,金圣叹说,不像是韵文,像是古文辞。写到这个程度我杜已经在问题规则之外有从心所欲的自由了,后来韩愈卢仝也这么学。

“苍茫”两字写杜甫对家人到底是存是亡的茫然心情,对应的是《述怀》里“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当时已经在这样担心家里,但是因为“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未忍即开口”,只能写了一封信,向家里报平安——并不知道家里能否收到。距离他寄信回家已经过了十个月,没有听见任何消息,对于他来讲,也最好不要听见任何消息,不知道,就总有一点希望。但是现在,他要去接受这个现实了。所以,“苍茫问家室”。

《北征》下面的几解是杜甫版的“处庙堂之高则忧其亲,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写自己回家之前去拜辞肃宗——“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絮絮叨叨,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皇帝又犯错,金圣叹讲这句写得很戆头,傻不拉几的就怕自己不讨皇帝嫌。

回家探亲这个事情,从一开始不忍去,到不愿去,到终于要去了,还是担心朝廷,走上路了,他还要写,“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北征》后面还写了他回家一路上的见闻。《羌村三首》接的就是到达羌村之后:

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首其实写得蛮残忍的。前面四句描写到家的场景,但是用“峥嵘”和“噪”,在场景之外也有一种不安和紧张。下面就是神句“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在妻儿的认知里面,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省略了担心-希望他还活着-绝望-为了活下去不再存有他还活着的希望-认定他是个死人的妻儿的心理过程,在重逢里,他没有写什么“喜”啊什么的,只用“怪”,“惊”,“拭泪”来表现妻儿在离开他直到重逢的心理和情感变化,是很高级的写战乱里重逢的方式。

最后的结尾,说他们夜阑相对如梦,再次强调了这种重逢是双方都已经放弃希望之后,像假的一样。也是写战争的残忍:人的心理已经被战争完全扰乱甚至都有点变态的程度。

其二: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这首是还家之后的不安。原因是开头两句,“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回到刚才《北征》里讲到的回家的理由,不是说他觉得现在是功成身退的时候,而是因为被赶回家,所以“迫偷生”,虽然儿女妻子在身边,也少欢趣,因为继续“忧其君”。“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小孩子感受到了他的这种不安,觉得他只是暂时的还家,怕他走,赖在他膝上。下面“忆昔”四句,又是一个跟现在的焦虑的对比。最后四句,是“借酒浇愁”,最后两句用反语,“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足斟酌”真的能“慰迟暮”吗?

其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假如把羌村三首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第一首是重逢,第二首是不安的村居,第三首是他习惯的观察角度,除去家庭之外,他一定要看到其他人呢?这是他的责任感的一部分。他是“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但是他一定会关注比他更没有社会资源与地位的人,父老,役夫又是怎样的?

其三就写了,“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杜甫写这些人都是自带柔光,充满同情,哪怕是无人耕地,所以酿的酒不好,也有父老四五人带着自酿的酒来慰劳远归的客人,尤其是“苦辞”——父老反复不好意思地抱歉说酒不好,把这个场面写得非常热情诚恳,但是因为没有足够丰饶来支撑这种热情,所以对比而来的是被强调的匮乏和悲惨。所以他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愧”对应“苦辞”,也再次回到了第二首的“晚岁迫偷生”,又回到了《北征》里的“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他一直记得他的责任,他可以为报答君恩,不回家探亲。但他是“被休假”,被剥夺了作为一个官员的责任,在这趟休假里,处处都是对他的煎熬。

所以,十一月的时候,当他在羌村听到肃宗昭告天下:长安收复,他没有犹豫地便整理行装,离开妻儿,向长安进发,哪怕皇帝根本不希望看见这个如鲠在喉的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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