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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餐馆里看美国人

有人说过“没到中餐馆打过工就等于没来美国留学”。这话多少有点夸张,但依本人的体验,中餐馆的确是观察美国社会的一扇独特窗口,从中可以触摸到平时难以窥察的鲜活生动的美国人,乃至美国文化。

从来美留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开始,本人前后打过工的中餐馆有七、八家,餐馆档次高低悬殊,生意好坏不等,但总的印象,正如羽醇在《中国餐馆》一文中所写的,进了中餐馆便会有些恍如隔世。那通常是大红大绿却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酸涩的装潢、陈设,那有些污浊杂乱的环境,还有那常常是少了些鲜活气色的男女侍者、领班,都会让你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觉得阴沉。近些年又是北美中餐业的困难时期,中餐馆越开越多,大多中餐馆惨淡经营,食客寥落。而互相压价的结果,使中餐馆成了“cheap”(低廉)的代名词,来中餐馆就餐者的档次也愈来愈低。很多人是图便宜而来,常是衣冠不整、拖老携幼的,使中餐馆越发显得有几分落泊。

在一家韩国华人开的中餐馆打过工,餐馆坐落在一条繁华的大街旁,有一百多座位。但经营整个餐馆的一共只有三人:老板是厨师,老板娘做收银、调酒及兼掌管油锅的帮厨,我是Waiter(侍者)。虽然周末时客人会蜂拥而至让我们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但大部分时候生意萧条,即使是中晚餐高峰时分,也常常不过是稀稀拉拉的三五桌客人。来的还常常是不付小费或付不起小费的穷人。有一阵,一位五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常来,据说她刚离婚,陪伴她的是一位不到三十的黑人男子。他们每次只要两份最便宜的馄饨汤,不到三美元,偶尔要一份价格同样很低的炒饭,两人共着吃。每次他们都很客气,说馄饨汤真好喝,但走时不留一分钱小费。对此我是一筹莫展,心中有一种不知是怜悯还是恼怒的说不出的滋味。

冯园是一家坐落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餐馆,顾客也还是参差不齐。最难侍候的是黑人,要这要那的让你忙个不停,临走时放几个五分十分的硬币在桌上,还大言不惭地说:谢谢你的优质服务,尽管我没留给你big tip(好小费)。有的干脆“打铁”(不给小费)。当然不是当着你的面一走了之。在美国中餐馆,一个Waiter或Waitress得照看一大片顾客。那些要逃小费的人见你在场时磨蹭着不走,你又没法老盯着他(她)。等你进厨房点菜或端菜出来时,他(她)早已逃之夭夭。这样做的也不仅仅是黑人。一次,一位衣着鲜亮的中年白人妇女来就餐,就着一杯酒在餐馆坐了好久。一眨眼工夫却突然不见了,当然没放小费。

一个人的教养、品行也不是完全取决于收入水准。在华园酒楼打工时,有一家美国人不时会来就餐,大多是刚领了救济金的时候。夫妇两人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跟着的五个孩子清一色是女儿,都长得很漂亮。按老板娘的话说,也都浓妆艳抹象妖精。最小的女儿也就十岁左右,有一次吃完饭后还想要一块杏仁饼,不过几十美分的小点心,缠了好一阵,妈妈还是没答应。这一家从未逃过小费,而且每次都是十元,抹得整整齐齐压在一只盘子下。

美国中餐馆的饭菜早就美国化了,但美国人来吃时还在将其继续美国化。譬如喝茶,美国人就当成了咖啡,拿着装糖的瓶子晃个不停,一个劲地往里加糖。还有甜酸酱,也是吃开胃点心时少不了的。美国人偏胖的居多,为了控制体重,很多人点菜时都要求不放油或只要低脂肪的white chicken(白鸡肉,也就是鸡胸肉)而非black chicken(黑鸡肉,也就是鸡腿肉)。要求炒菜时不放味精的也很多。还有的顾客要求不放任何调料,将肉、清菜清蒸了吃。我对此至今有些迷惑不解:如此吃法又何必来中餐馆?

美国人在就餐时也处处体现了尊重个人的美国文化。美国人即使开party(聚餐),也是各点各的菜,因而每一个菜都各有其主人,而不象中国人聚餐时那样整桌菜是大家共有,每个人都可以随意夹着吃。美国人当然也可以share(共享),但得客气地请求:“我能尝尝你的……”或客气地主动提出:“你要不要尝一下我的……”各自付帐当然是常事。许多约会中的男女也是如此,买单时一个人会先付了,但不一会便见他们在算帐,一个人在找钱给另一人。在美国,共进晚餐往往是共度良宵的前奏。大概金钱上两清了,两人晚上的时辰便会少了一些羁绊而更加无拘无束?

也不总是这样你我分明。好几次有人过来对我说:“请把那一桌的帐单给我,我替他们付了。”而那几个正吃着的人还懵然不知。还有surprise party(惊喜聚会),一群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此前一无所知的主人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朋友、亲人,往往会感动得泪水汪汪。

餐馆也是一个独特的场所,上演着美国社会平凡而斑斓的悲喜剧。枫阁酒家是一家有些偏僻的餐馆,平时也没多少客人。但有一男一女每周都会来两三次。男的六十来岁了,印度人,一家医院的医生。他每次都来吃中餐,要一份汤、两条春卷,并专挑一个被柱子档住的偏僻座位。每次医生来后约二十分钟,另一位女的会准时到达。女的约三十出头,白人,长象一般,举止有点象医院的护士。女的并不吃什么,只到医生对面坐下聊聊天。大约半个小时后,女的会先离去,接着医生才付款离开。

在天龙餐馆时,有一对约四十岁的女子每次都到晚上十点过后餐馆快要关门时才来。两人大概是教会的教友,并不吃多少东西,只是一块读读经,一直等到餐馆关门时才走。有一次我收工后到停车场取车,听见黑洞洞的墙旮旯处传出一阵悉蟀声,不一会儿走出来一对中年女子,一看,原来是一块读经的那一对。

华海楼靠近酒吧、夜总会密集的Flats地区,客人中便多是些成双成对的男女。常有四五十岁的白人妇女携一年轻的黑人男子,女的大多肥胖臃肿,而男的强健精悍。通常是女的付帐,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女的从胸罩里掏出钱来。成双成对的也不仅仅是男女,还有成对的男子,吃饭时还不忘时时拉拉手。

在豪华餐馆时,一对老人每个星期天都来,每次都是餐馆开门时第一个到达,每次都点一样的菜:麻婆豆腐外加清炒猪肉,每次饭后都各要一个杏仁饼,每次都放三美元小费。据说如此十来年了,从没有例外。我打工时,两位老人都过了八十,老太太还刚患过一次轻度脑溢血,不过两人都还行走自如,未见十分老迈。

在台湾酒楼时,有一位中年男子每周三都带著三个女儿来吃中餐,最小的女孩才四五岁,很调皮,每次都在餐桌下四处乱钻。男子不大爱说话,也从未见过这一家的母亲。大概是离了婚,三个女儿判给了女方;周三是父亲探视的日子,因此每次都带孩子来吃一顿中国菜。

中餐馆自然离不开一些有关中国的人和事。常有一些刚到中国旅行归来或曾常驻中国的人来吃饭。他们会对Waiter、Waitress说些“你好”、“谢谢”之类的中文。刚开始时还觉得有些新鲜,但几次下来便有些厌烦这类人。原因是这类人给的小费特别差。大概他们给小费时都折算成了人民币,但却忘了为他们服务的人是生活在美国而不是中国。也常有美国人带着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孩子来吃饭。孩子是从中国领养的。来中餐馆大概是要孩子尝尝原来所熟悉的饭菜或让他们不忘了自己所生而没被所养的地方?

离开中餐馆打工已经两年多了。不知那对吃麻婆豆腐的老人是否还是每个星期天都来?还有那位调皮的父母离了婚的小女孩,是不是还爱往餐桌下钻?但我知道,那把十元小费抹得整整齐齐压在盘子下的一家人不会再来了,因为华园酒楼已不复存在,那对韩国华裔老板夫妇也不知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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