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外关系[1]无论如何是摆脱不掉的,它使我吃尽了苦头。
1968年下半年清理阶级队伍,鉴于我的海外关系,我被怀疑是美蒋特务,军代表老刘甚至询问我的同事我是否懂英文,想以此作为指控我是美蒋特务的一个根据。幸好我只学过俄文。我还被说成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因为我每年春节要到天津看望属于天津民革成员的舅舅。
应当承认,我那时二十刚出头,少年气盛,看不惯军代表的能力和举止,言语行动中就会流露出来大不敬的态度,不那么听话。我的这些表现在其他老师中是引起共鸣的,这也是军代表想用我开刀的原因。
可以想见,在一个只有三十来人的小学,如何开展阶级斗争,清理阶级队伍?按照5%抓阶级敌人来计算,我所在的学校需要找出1.8个阶级敌人。为了政绩,还要加码,至少要抓三个,当然要抓出四个就更好了。而海外关系当然是最好的借口了。
所谓隔离审查相当于现在的双规,当然文革时绝不局限于共产党的干部。也可以说隔离审查就是在军宣队的带领下,“军”设公堂和拘留所,由所谓的革命群众出面,毫无法律依据的拘捕、审问和刑讯。被隔离审查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不但要经历无休止的审讯和斗争,还要从事肮脏和繁重的体力劳动。
在批斗我时,因为我交代过父亲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军宣队就鼓动老师逼我承认父亲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理由是联合国乃美帝控制的工具。我却还嘴硬,争辩说:“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也在联合国拥有席位,所以我不能说联合国就是美帝的工具。”我用毛泽东的话堵了积极分子的口,他们恼羞成怒把我打翻在地,把头磕出了个大包。后来,我才知道动手时,军代表老刘躲猫猫,“正好”出去上厕所。
打完了,军代表老刘回来了,一本正经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然后又呵斥我:“你态度不好,你是对抗群众运动,你要老实交待”。我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挨斗时我不敢戴眼镜。如果把眼镜打碎了,我没钱再配一副,而700度的近视,没有眼镜我连“毛选”也不能看,更无法写检讨,那我怎么办?
革命委员会叫我老实交待,我倒也是真心想交待。但我怎么知道我父母在国外干了什么呢?我连他们当时在哪个国家全不知道!军代表老刘对积极分子说:“海外关系比地主,富农,资本家还坏。我们可以去外调地富资本家,却没法调查海外关系。”看来真难为当年这些解放军了,要是如现在国家外汇储备富裕,下回文化大革命,他们就可以去全世界外调了。
即使这样,军宣队为我的出身还是做了很多调查工作。一个是关于我的舅舅。军宣队告诉我的同事,他们调查到我舅舅是天津民革的成员,而我不能和他划清界限,在过节放假时经常到天津我的舅舅家去。军代表老刘还在大会上指出,我的五叔,1955年北京铁道学院的毕业生,铁道工程师是一名右派分子。这是在和我叔叔失去联系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处境,以前我们一直猜测他可能被打成了右派。想不到在我的批判会上得到了证实。
我没有供出我母亲最后一封信,即文革刚一开始她的来信。我把信销毁了。我一再强调已经和父母没有联系两年多了,但人民子弟兵还不放过我。我被打、被斗争、被强迫刷厕所、扫楼道、修学生的桌椅、开拓操场。我得了严重的内痔,好几次鲜血如同尿一样喷射出来,把竖长几米白瓷砖砌的便池染红。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吓得跳了起来,浑身发抖。当时我21岁,在今天看自己,还是个孩子。
发动群众之后,有人揭发我在大庭广众之前说“毛主席还不实事求是呢”,虽然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由此入手,非逼我承认不可。不承认就不许睡觉,天天斗争。这不叫逼供信,这叫“坦白从宽”。更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在每天繁重的劳动,无休止的批斗之后,我还必须写五页检讨。一天我终于写出了错,我把惯用口号,“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万字写错了,写成“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无寿无疆”。这下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这样过了半年多,我的精神几乎崩溃,身体也垮了,主要是严重的痔疮喷血,缺乏营养。一米七八的我体重只有54公斤。幸好这时上面开始部署结束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宣布落实政策。这就是说某个整人运动到了该收尾的阶段了,通常是被整肃的人已经超过各部门总人数10%的指标了。成千上万在私设的牢房及“牛棚”的整肃对象,尽管没有任何犯罪的证据,却已经尝到专政的苦头了,现在可以被释放了出来。对此还有一个特别的理论:过去的政策是对的,今天的政策也是对的,不能用今天的政策反对过去的政策。总之,整人是对的,没整死,放出来不但是对的,还是对被整的人的恩惠,需要我们感恩戴德。
政治运动是波浪式进行的,其实有什么“罪行”并不重要,而是要看这个“罪行”和那时政治主攻的目标是否吻合。在赶上严打的关头,一句错话可能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而当各单位的临时牢房人满为患时,又可能有所谓的落实政策,就是放出来一批……过去隔离审查,批判和斗争是对的,现在“解放”了也是英明的。所谓解放就是把隔离审查的人放了出来。
1968年底,我也算被解放了,重新当了教师。为此我要在全校老师、工宣队和军宣队面前向主席像请罪、鞠躬、要哭出来流出眼泪,感谢他老人家。一次还不成,要再三再四地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还要把我从未生活在一起的父母骂个狗血喷头。只有这样表演,我才算做了触及灵魂的检查,解放军才能放我一马,才可以回家。现在想,当年“解放”这个词的用法实在很奇怪,是谁把我们囚禁的呢?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呀。
注释
[1]海外关系是指居住在大陆的中国公民与大陆以外(特别欧美、台湾、香港)的人具有的亲戚、朋友关系。这些人属于进入另册的低端人口,在求学、工作、晋升、入团、入党和婚姻等方面都受到明的和暗的(内部的)歧视。在改革开放以前,拥有海外关系的人往往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2024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