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玲是重庆印染厂的职工子弟,初中毕业生,1972年下乡,那年她16岁。
杜晓玲长得单薄清秀,有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睛有些凹陷,都说她像印度女孩,我没有这种印象,只觉得她那双眼睛目光极深,看你一眼,你就会感到有两道冰一样的寒光穿透你的灵魂。
杜晓玲和我是一个知青点的,除了我们俩,还有一个叫邱义明的男知青。我们下乡的时候什么也做不好,记得第一次煮饭,不知饭该怎么煮,糊里糊涂在锅里放一碗米,加一碗水,架起柴禾就烧,结果饭成了炒煳米。后来杜晓玲不声不响地进来帮我们,教我们怎么舂谷,怎么筛糠,怎么做饭,以后索性做饭时多匀点粮食,我们两个男知青分下粮食就往她屋里一挑,在她那里搭伙,也就省却了做饭洗碗的麻烦。
杜晓玲不太爱说话,手却很巧,极会过日子。我们那里是山区,穷,没有几亩水田,大多是山区的瘦地,种小麦、红苕、豌豆、洋芋,全年全劳力的粮只能分到二百来斤,其中谷子和小麦最多只占三成,大多数时候是吃红苕和各种杂粮。杜晓玲会做很多种杂粮饭,如焖南瓜、焖胡豆、玉米面汤圆、豌豆窝头、红苕粥等。这些杂粮换着花样吃,倒也常有新鲜感。每次煮饭,她总是省了又省,而且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先让我们两个男知青吃,说我们的活重,说她的胃小,吃不了多少。其实她的活也不轻,而且还要负责做家务、做饭,我们只管挑水和去山上挑煤的事。她的单薄大概与这种节省有关,可惜我那时没心眼,只知道胡撑傻吃,根本没想到她那是想替我们省下两口。
1975年,川东大涝,地里的庄稼全泡了汤。小春过后,青黄不接,农民断了炊,就组织起来到湖北讨饭。当时我接到任务,带一支农民队伍外出讨米,已经准备出发上路了,可县里召开三级干部紧急会议,没走成。当时知青大多有家里接济,每月寄个三块五块的,能买上十斤粮,日子好过些,但粮食仍然不够吃。我常外出开会,有不少会规定要带粮食,而且是细粮,这样没过多久,知青点那本来就不多的细粮就被我折腾光了。杜晓玲怕饿着我们两个男知青,就把洋芋种、红苕种这一类干粮做给我们吃,她自己到坡上去摘新鲜红苕尖回来就着玉米面煮糊糊吃,这样一直吃了20来天,把脸都吃绿了。我们看不下去,不让她吃那个,后来就和她抢着吃,她不让,说她胃不好,只能吃稀的,她管那种喝一口满嘴苦涩味和水腥味的野菜汤叫“黄金翡翠汤”,说皇帝想吃还吃不上呢。
杜晓玲只读了初中,那年头的初中生,水平大多不高,可她却非常爱读书,也许这就是她和邹眉关系要好的原因之一。她总是能弄到一些当时很难弄到的文学书籍来看,比如《牛虻》、《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封神榜》、《铁流》等。队里的农活很忙,一般早上6点钟就要出早工,到9点才回家做早饭,夜里要干到天黑尽才收工。
我们的地大多在山上,收工后打着火把下山,等做了饭,收拾好,大多是10点钟以后了。那时杜晓玲才抱着书在煤油灯下读,有时候一读就读到半夜。那时煤油一毛八分钱一斤,我也是个夜猫子,有我们两个吃煤油的,一个月得耗去好几斤油。这大概算是杜晓玲唯一的奢侈了。杜晓玲读了不少书,一旦读到她喜欢的书,就推荐给我,我下乡时也带了一些“私房”书,我们就调着看。后来我们队里又来了一个县里的女知青,叫毛丽明,是公社知青办主任的侄女,她父亲有不少藏书,她送了我不少,这样我们的“粮食囤”里就有了不少收入,让我们那段时间又费了不少煤油。记得杜晓玲回城后,还给我寄来一本她手抄的诗选,字是抄在派工单上的,密密麻麻有十来万字,那集子我读了好几遍。
在我认识的女孩子中,像杜晓玲这样与世无争的太少。我们队民风尚好,老乡大多对知青比较照顾,37户人家中,没有无赖和恶棍,大欺侮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利益分配上,老乡不喜欢知青在他们碗里争夺本来就不多的口粮,常爱计较。杜晓玲刚下乡时,生产队只给她评4个工分,我们队每个劳动日只值一毛三分到一毛四分钱,也就是说,她每天起早贪黑干十三四个小时农活,只能挣5分钱。杜晓玲一点也不计较,默默地做活,一年到头从不请假,队里有别人不愿去干的活,一般采取包工分的办法,她便争着去做,到年头,她总能挣回全年的口粮款,还能分得三块五块钱的红利。队里看她一个孤零零远离家乡的弱女子,活干得不比别人差,心里过意不去,两年以后把她的工分升到五分半。我下乡后,当上了基层干部,为自己同一个战场的好友打抱不平,想把她的工分争到和别的农村妇女一样。那次队里闹得很凶,杜晓玲劝我别争,说只要能分回口粮就满足了。我那时年轻气盛,不听劝,闹到最后,差点和政治队长打了起来,后来还是把她的工分提到了七分半。为此我很得意了一阵子。
和杜晓玲交往的时间长了,便知道她家里的一些事。杜晓玲父母都是重庆国棉厂的老工人,父亲是机修工,母亲是清纱工,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就入了袍哥组织,为人仗义,母亲也是姐妹伙的成员。家里有5个孩子,3个男孩,2个女孩,杜晓玲是老四,下面一个妹妹。她是家里5个孩子中最听话最乖巧,同时性格又最温存的孩子,所以她父母最疼她。她父母关系不好,长年分居,她大哥不愿父母这样,从中调合,因此不被父母喜欢,15岁就单身外出找了一份工作。杜晓玲初中毕业后本来可以不下乡,当时有规定工人可以病退,她父母在一个厂,不管谁退,都可以让杜晓玲顶替。但是她父母积怨太深,想着对方都疼爱这个女儿,便把这看作向对方报复的机会,谁也不管她。她二哥三哥那时都参加了工作,都在谈恋爱,两个哥哥为了从父母那里弄房子和钱,都不愿得罪父母,对妹妹的事不闻不问。她大哥知道这事后,从泸州赶回重庆,苦口婆心地说服两个老人,劝他们能退一个,让妹妹顶替进厂。两个老人谁也不答应。杜晓玲跟着父亲住,有一天晚上,她睡在阁楼上,听大哥在楼下劝父亲,当时知青的问题很复杂,打死知青、强奸女知青、知青因疾病无人照料死在农村的事到处都是,而全国有关知青的恶性案子,以四川最严重。大哥把他知道的这些事都说给父亲听,大哥说着说着就哭了。大哥哭着说:“妹妹她还小,不能让妹妹下乡呀!那个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妹妹她会死在那里的!”大哥说着扑通一声就给父亲跪下了。可自始至终,父亲没说一句话。杜晓玲在阁楼上躺着,用被子捂紧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就这样,第二天,大哥带她去派出所下掉了户口,然后送她到了乡下。大哥在乡下陪了她十几天,直到嫂子拍来电报,说再不回厂,厂里就要开除他,他这才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
我后来在重庆见过杜晓玲的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老人,待人热情,两个老人都要留我吃饭,而且说到杜晓玲时,两个老人的言语和眼神中都充满了疼爱之情。我始终弄不明白,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疼爱的女儿去农村?
1976年春,我染上了一场恶性疟疾,病得不轻,当时医疗条件很差,大队赤脚医生给我开了几片消炎药,一点作用也不起,我躺在床上打摆子,时冷时热,好几次昏过去。大队有两个男知青爬拖拉机到70公里外的县城买奎宁,一去就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参加了另一个公社知青抬尸游街的队伍,被抓起来关进牢里了。那些日子,全靠杜晓玲守着我,在我打摆子时为我生炭火,在我高烧的时候,又用红苕酒给我擦身子。我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就在床边守了我半个月,半步也不肯离开。队里的老乡开玩笑说:“小杜,你们这么合宜,你干脆嫁给小邓做堂客算啰。”后来我的病渐渐好了,等到我的病好了,杜晓玲就病倒了。她是累病的。
我在农村的5年中,有3次面对死亡,这是其中的一次。七队赤脚医生对杜晓玲说:“小邓这回恐怕跑不脱啰。”所以说,杜晓玲是我的救命恩人。
杜晓玲1977年招工进了城,最终还是她父亲退了,让她顶替进厂,当了名挡车工。我后来到了武汉,前几年重庆方面有朋友来,说她做了质检工,又做了统计员,当上干部了,还是劳模,人也胖了些,嫁了个司机,生了个很漂亮的女儿。我猜想她是过得很幸福的,她那么善良,那么能干,性格又好,没有理由不幸福,只是不知道她如今还看书不?
本文选自《我们曾经年轻》,董宏猷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