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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之间的尴尴尬尬(9)

死亡如歌

朱老弟仍然沉睡着,鼾声如歌,鼾声如诉。被疲惫征服了的方明已倒在一张空病床上睡去,此刻只有我和朱老弟单独在一起,我坐在他身边,握他热烘烘的手,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我的好兄弟,你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生活给了你那么多苦难,你终于挺了过来,活到了六十岁,不容易呀,真正是不容易呀!”

我的朱老弟真正是不容易,从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到一家报纸的总编辑容易吗?从一个任人侮辱的劳教右派到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所谓官员又容易吗?从一个一贫如洗的放牛娃到一个中产阶级的白领阶层难道又是容易的吗?

鼾声正渐渐低微,此时正是凌晨四时左右,我知道死神正一步步向我的朱老弟逼进,便去到值班室,叫醒了在那儿打盹的值班医生,那睡眼惺松的医生来到朱老弟的床前,看了看床头上的仪表,用挂在胸前的听诊器听了听朱老弟的心音,又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朱老弟的眼球,然后用科学地冷峻调门对着我说:“正常的。”我却用感情的激愤在心里暗暗骂道:“去你的正常的,正常地活着或者正常地死亡难道是一回事吗?”回答我的仅仅是医生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继续握着朱老弟逐渐冷却的手,用我的心对着他说:“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去吧,你至爱的兄长此刻正陪伴着你,并且他心甘情愿地永远陪伴着你,在天堂他愿和你一起引吭高歌,在地狱,他愿和你一起在油锅里熬煎呀,我的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哇……”直到他渐渐冷却。

当他彻底冷却,我知道他已失去了生命,人世间再也不会有一个朱老弟出现,我再也耐不住的满腹悲怆终于爆发,“呜呜呜”的哭出声来,哭声惊醒了邻床的方明,她站在我身边也嘤嘤地哭着,眼看着我紧紧搂抱着朱老弟的尸体,在他的额头上亲吻着,她应该知道,我和朱老弟已经和好如初了。

人世间难道有比死亡更伟大的导师吗?

国情如此

我过去不知道医院里有人专门干料理死人的行道,这些人的行包里装的全是装殓死人用的寿衣寿鞋,据这些有经验的人说,刚死的人趁身体还未完全僵硬的时候,换寿衣穿寿鞋还比较方便,时间一久,尸体彻底僵硬想为死者换一件衣服也不可能了。我只能“趁尸体还未彻底僵硬之前”,接受他敲来的竹杠,按他索要的高价付了钱。心如刀绞地眼看着朱老弟赤身裸体的任由他熟谙的技术摆弄着。根据我国国情,我知道能到医院来获取这笔可观利润的农村人口,他们在医院里多多少少有点“关系”,或者运用金钱财物打通了关节才能挣得这份“辛苦钱”。此刻的时间大约是凌晨六时左右,我估计不久朱老弟的家人就会赶到,有些话我想对方明谈一谈,因为她毕竟是朱老弟最贴心的人。我想这位不过二十多岁的农村姑娘,她还有半辈子的人生道路要走,况且她为朱老弟付出的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贞操和青春,朱老弟就这样匆匆地走了,谁去管她的春去秋来?

我走近方明小声对眼泪汪汪的她说:“小方,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我们也不必过份伤心。我知道你和我老弟的深情厚谊,也对得起他……”因为他俩毕竟不是合法夫妻,而朱老弟这些年挣得的几十万元钱,方明多多少少都有一份功劳,但是按法律规定她却什么也得不到,这似乎有点不公平,更何况她来自贫寒的农村。因此我接着说:“一会儿你师母就要来了,她知道我和你老师非同寻常的关系,有些话你不好开口我可以说,不论是经济上的要求还是其他要求,我都可以用我的名义向她提出来。”方明红肿着双眼,一边流泪一边说:“他人都走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在朱老师身上已经学到了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我已经很知足了”。这样一席话,使我对方明的人品更增长了几分敬重,它使我想到“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样一句古话。

我到财务室交了费,让他们将朱老弟的遗体装进一个附有冷冻功能的玻璃棺材里,又租下医院附设的灵堂,以每只三十元的高价买下别无分号的花圈若干个摆放在灵堂里。总之,朱老弟给我上的最后一课就是在生活实践中感受“钱财如粪土”的方方面面。

昔日美人,如今老太

真正使我触目惊心的事,是我看到朱老弟的老伴的那一刹,昔日那风姿绰约的周美人,如今她头上是一堆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满脸皱纹,微微佝偻的驼背替代了往日的婷婷玉立,这是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如果说青春靓丽是上帝对美女的恩赐,那疾病和苍老则是自然规律对美女的摧残,她的确老了,老得我不得不称她为周老太。

周老太看见我竟扑在我身上大声号啕起来:“老张哇!呜……你看我们老朱哇……呜……他劳累了一辈子呀……还是这样一个下场呀……呜……呜……”我扶她在灵堂门外的一张长条凳上坐下,同时以好言相劝:“老周,这次我老弟的走对我也是个教育,虽然我也十分伤心,但是一想到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和他一样地死去,反而觉得平静了许多。”朱老弟去世的当晚,我曾想到死亡是大自然赋予人类最美丽的恩赐,不管是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还是蓬头垢面的潦倒囚徒,唯有死亡对他们是一视同仁的。进而我想到历史上那些暴君佞臣,活着时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善良百姓奈何他不得,到头来还是伟大无私的死神为倍受凌辱的无辜草民报了血海深仇,真恨不得高呼一声死亡万岁。

待周老太稍稍平静,我对她说:“一般高血压病都有些前期征兆,你们为什么不带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周老太说:“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一直认为他从小参加体力劳动,身体棒,事实上他也很难生病,没想到一发病就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周老太一边说一边揩拭着眼角的泪水,我看她情绪有点缓和,便小心翼翼地向她提起方明的事,我问她对方明的印象如何?她说:“我家老朱成天在外边跑,这里开会那里采访,他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有个人我也不放心,再说我老成这副样子,他带出去拜得客吗?更何况我也是疾病缠身,连我都要人照顾哪还管得了他。”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后来他找到方明,我看这乡下女孩还比较老实,她也是真心待我家老朱,也就承认了这件事。”又说:“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我也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不懂事,受骗上当,也犯过些错误,我们老朱重话都没说过我一句,我这辈子亏欠着他的呀……”说着她又掉下泪来,我也趁势对她说:“难得你这样通情达理,我看方明这孩子的确不错,只是老朱这一走,方明的事就只有拜托你了。”周老太说:“老朱一走,好多事我也看淡了,什么钱财,什么地位都是身外之物,人要讲良心,今后方明出嫁,工作我都会对她负责到底。”我说:“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这时从灵堂里走出一个泪人儿,看她的样子年龄三十开外不足四十岁,气色中多少有一点昔日周美人的风采,我估计她就是朱老弟的大女儿,她一见到她的妈妈,双脚一跪就扑进妈妈的怀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地号啕:“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的妈妈呀……”

在场的人,除了她的母亲和我,再没有人知道朱老弟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这一声只配亲生父亲才能享用的发自肺腑的号啕,不知底细的女儿献给了我的朱老弟,也开启了我心灵中的狭隘之门,它证明了我的老弟有着一副多么宽阔的胸襟,使我对他更添了一份敬爱。过了一会儿,周老太才唤着女儿说:“莉儿,这就是你爸经常叨念的张伯伯,是他给你爸送的终,快给你伯伯磕磕头。”女儿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便真的跪在我的膝下磕起头来,我赶紧扶她起来坐在我和她妈妈中间。女儿告诉我说,她从小就听爸爸告诉她,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说你俩相依为命亲如手足,逮着一只蚊子都要一人吃一支腿……一席话让我追忆起我和朱老弟一起度过的坎坷岁月,想起他为我挑担子的挥汗如雨,想起中秋之夜的两个月饼,怎不令我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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