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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之间的尴尴尬尬(7)

恢复联系

我逃跑捕回后,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看守所关押了三年多,然后以叛国投敌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服刑了十七年另八个月以后,于1980年八月宣布无罪释放。此时的我已是一个四十六岁的“准老头”了。记得平反后返回单位那次,客车开到南充,我正准备从开着的车门下车时,突然一个手提扁担、站在门边揽生意的中年农民向我发问:“老大爷!要不要人挑行李?”我简直被老大爷这个陌生的称谓惊呆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对他摇头示意不要,然后举步下车。想起我离开这座车站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仅仅做了一场噩梦,我就变成了“老大爷”,我终于知道凡暴君给草民设计的噩梦,绝对具有刻骨铭心的质量。

那时我很迂,一个不折不扣的“出土文物”,我天真地认为中国的问题是教育问题,我竟然主动要求由吃国家财政的行政干部变为一个企业技工学校的基础课教师,我站在讲台上慢慢品味“教育者必先受教育”一说的可信度,我教的那一群少男少女,在他们诞生的同时,国家就给他配置了一个“永远摔不破”的铁饭碗,学与不学,学得好或者学得不好都丝毫不会影响该饭碗的质量与大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结果,只是证明了我的天真和愚蠢。

其间某一次,我们这个系统的一位省级领导来到厂里视察工作,这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她的初恋情人是我们当地报纸的一名记者,在我当右派之前,我和这位记者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当厂领导带她来到教育科时,我们几位教师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立起来,科长逐一进行介绍,她也一一握手致意如仪。来到我的面前,科长指向我:“这位是张先痴老师”。她一边伸出手和我握着,一边嘴里不断地叨念着:“张先痴,张先痴……”我知道她在回忆她的初恋故事中有关张先痴三个字的篇章,为了不让她为我一个人付出太多的时间,我只好轻轻地吐出三个字,也就是她初恋情人的姓名,她才“啊”了一声如梦初醒,同时松开了握着的手。

当她从科长的办公室走出,显然准备离去的时候,特意回过头来叫我:“老张,我们聊聊。”走出办公室,她轻声对我说:“老张哇,千万别用五十年代的老眼光看你周围的人,现在的人坏得很,坏得很!”这最后“坏得很”几个字,她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口气说出来的,而带给我的震惊肯定也是非同小可。

因为她在我们厂领导的眼里,几乎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重量级官员,竟会对我这个平民百姓说出这样的话。而这句发自她内心的忠告,也许就是她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所作的总结,这样说我认为并没有歪曲她的原意。

1981年,四川省总工会要求省内四家老工厂写工人运动史,我所在的南充丝二厂创建于清朝末年,也是全省四家点名的老厂之一,有人在领导面前替我鼓吹了一番,写厂史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到1982年我便写完了一本《南充丝二厂工人斗争史》。这是纯粹依照工人与资本家作斗争的既定公式、按图索骥的模式写就的四、五万字,除我和打字员以外,世界上再没有人读过它。那时,为体现三中全会落实知识份子政策的成果,在当年七月一日左右的《四川日报》上,为我写这部所谓的工人斗争史登了一篇通讯,这篇几百字的一般稿件竟用了《张先痴写出南充丝二厂工人斗争史》这样一个比较醒目的长副题,许多老朋友通过这个副题和我重新取得了联系,其中包括分别已经二十年、曾经与我有着非同寻常关系的朱老弟。

根据他的来信我分析后判定,也许因为周美人及其孩子生父等等复杂因素,避免闲言杂语影响他们的家庭关系甚至波及孩子的成长,十多年前周美人便调到了她伯父当县长的那个县,朱老弟1962年右派甄别时被清放出劳教队,也到了周美人所在的县,干些修房造屋的体力活维持生计,当时他的名字叫“摘帽右派”,毫无疑问属于低人一等的档次。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但毕竟一家人团团圆圆。他在信上告诉我,说他大女儿朱莉已二十一岁,去年参加了工作,在县财政局当会计。我默算了一下,这孩子的生父就应该是那位拈花惹草的区长,周美人到旺苍来探亲,回去生下这孩子也比较顺理成章,看来朱老弟接受了她,因为孩子毕竟无辜,我认为这件事他处理得还算明智。就这样我们一直通着信,1987年,我从南充市文联借调到四川省作家协会负责《星星诗刊》函授部的工作,这时的朱老弟己经由他所在的县政协秘书长升任政协副主席,我心中老是设想他当官后对下属发号施令的样子,可我始终认为那个设想有些不伦不类。

在一封信里,他捎来一首短诗,并说写诗的这位农村女孩极有培养前途,叫我无论如何协助发表,以鼓励她继续努力。我当时正负责主编函授部的教学刊物《新星》,每期都得选登一些学员的习作,我也就随俗以权谋私,将这首介乎可登可不登水平的诗稍加修改登了出来,也算是我向他表达的一点不忘旧友的情意,随后他又寄了几次来,我也曾选用了一些,我记住了那女孩的名字叫方明,我甚至估计这方明是朱老弟在农村的一个亲戚。

1991年,函授部工作结束,我又被一位旧友拖到北京去替他办一份报纸,当了一个山寨版的副社长,我和朱老弟的联系再次中断。

1994年我已六十岁,办了退休手续便定居在成都,空闲时约几个老朋友搓点小麻将,动动脑子以免在死前患上老年痴呆症,给家人添麻烦。

这时朱老弟和我的陈年旧事,一天比一天遥远,几乎进入不堪回首的“远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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