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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队里的奇奇怪怪(4)

号啕大哭的家伙

“家伙”是监管狱吏们称呼犯人的人身代词之一,其他还有“东西”、“货色”等等。

1976年九月某日,我正在地方国营雷马屏农场通木溪中队服刑劳改,还当着什么水稻班班长之类的小头目。那时正是这个高寒山区收割水稻的大忙季节,也是水稻班长最苦最累的日子。我们由四个犯人组成的一架拌桶(收割水稻的工具),正在水稻田里割的割打的打,累得鼻塌嘴歪。地点又在距中队部最远的一座小山背后,为了将我们挞下的谷子尽快送回队上晾晒,我们这个桶还多配了一个搞挑运谷子的人,他的任务就是不断挑湿谷子回队,以便尽早进行晾晒,因为这个季节,雷马屏的晴天是十分稀有的。

我是班长,全班犯人的劳动调配是我的职责,根据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我绝不会在我身边安排一颗定时炸弹,一条专打小报告的“虫”,哪怕他是个来来去去挑运谷子的“流动人口”,在劳改队呆了十多年了,我还看不清班上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吗?

今天为我们挑运谷子的人名叫王京良,年龄四十左右,刑期十二年,反革命罪。反革命罪只判十二年已不可多得,五个人组成的一张拌桶,如果分成五个反革命犯,一不小心就能分成一架“世纪桶”——判二十年刑的反革命犯在劳改队比比皆是,五个反革命,每人判二十年,刚好一百年一个世纪。

王京良是个工人阶级,捕前在成都一家国营钟表厂当工人。当工人以前,他是成都街头摆摊修表的个体户,因为是承袭父业世代相继,积累着父辈传下的若干经验,技术上存有某种优势,在成都修表界也算小有点名气。后来公私合营,国家把他“组织起来”,弄进了国营企业。这种人因为从小吃技术饭,对没技术的人,不是看不起就是看不惯。加上他过去是自由自在的个体户,现在是厂长车间主任小组长层层官僚管辖之下的“一颗螺丝钉”,企业像政治机器般运转,不懂技术、靠吹牛拍马吃饭的人,管理着真正干活的人。对此王京良越来越不满,少不了在车间里发点牢骚吊点二话,这些支言片语必有积极份子及时向党汇报,所谓的反动言论,日积月累在书记的笔记本里已近极限,当时机成熟也就是某场政治运动需要抓个典型时,王京良便遭遇了新账老账一起算的厄运。不久,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际,王京良被指称犯下“造谣煽动”的反革命罪,批斗以后被判刑,送到了雷马屏劳改农场。

受到判刑的打击以后,王京良谨言慎行吸取教训,但他从内心并不认为自己真的犯了什么罪过。有一次监管狱吏批评某一个犯人说那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天后他私下对我说:“我经过两天的考虑,觉得这个现象很正常,因为人鬼之间语言不同,又找不到二者之间的翻译,不说鬼话怎样交流?”能向我谈这些话,证明王京良对我是信任的,事实上我们虽然没达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彼此的信任是一直存在的。在劳改队这不仅很珍贵,而且很重要,识别人,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特别重要。

那天,大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田野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奏出了阵阵哀乐声,我们知道伴着哀乐,播音员用沉重的语调宣读的讣告,通常是某位“党和国家领导人”逝世的消息,远处发出的广播声听来简直只是哇哇哇的叫声,听不清每个音节吐的什么词。人们只能根据康生、朱德、周恩来——死去的现状分析,此番哀乐歌唱的莫不是中华民族最大的冤头债主毛泽东。这肯定是在场的众反革命劳改犯的共同期望,只是政治高压舱里的劳改犯没有一个敢把这个期待说出来,原因一目了然,因为毛主席太伟大了,伟大到不该也不能死的地步。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王京良挑着空箩篼来到田坎上,我们把拌桶推到田边,准备把刚挞下的谷子撮入王京良挑来的空箩篼里,王京良向我递了个眼神,示意叫我去一旁有话对我说,我叫同伙们赶紧往箩篼里装谷子,我和王京良去到五米左右的远处。这时他小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但你只能蒙在被子里笑——毛泽东死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它甚至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是此时此刻面临的局面却相当严峻,也很关键,故谨言慎行十分必要。

同一架拌桶挞谷子的另外三个反革命,从我和王京良的异样表情中已看出问题,有人说犯人都是“人精”也许就反映在这些察颜观色的本领上。“啥子事?”紧闭着的三张嘴却用六只眼睛向我提问,我如果一言不发也可以,但是在劳改队付出的代价将是对友谊的亵渎,我们都是久经考验的劳改朋友,我不能辜负他们多年来对我的信任。回答说:“毛泽东死了,但任何人都只准蒙在被子里面笑”——这句话有王京良刚才对我说的那句话的原汁原味,但我绝不能说出他是这句话的原创者,遵守这种在交谈中决不涉及第三者姓名,本是一个劳改修养到位的老犯必须自觉遵守的潜规则。

收工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从中队部门前走过,我看见我们中队的狱吏一把手指导员一双眼睛已经哭肿,正在给立在门前的一个大型花圈上贴着白色纸花,其他的狱吏和家属们也都眼泪汪汪,张罗着制作花圈的事,总之气氛十分肃穆。

这时,从队部院子的中央传来阵阵呼天喊地的号啕大哭声,其声音之洪亮竟可以用悲痛欲绝四字来形容,但其声调特点似与队上任何狱吏的音色不同,出于好奇我就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原来这个号啕大哭者竟是我梦想不到的王京良,其哭声其动作因为夸张而给人一种做戏的感觉,但是谁又敢揭发他是在伪装积极,当时我想:“他怎么可以这样?”

可是片刻以后我又想:“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在这个人妖颠倒、黑白不分的世道里,他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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