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immigration girl上看H1B抽签的数据，数着钟看哪天可以卷铺盖回家。后来发现评论才是亮点。有人讲“老子节衣缩食好多年，好不容易从普林斯顿毕业了找到了个好工作，结果特么要靠抽签来决定能不能留在美国”，有人讲“傻逼都抽到签了，聪明的都没抽到”，还有人讲“第三次了特么还是没抽到”……我有个朋友，已经辞了职，卷了铺盖搁SUV里，正准备开着车美东美西玩一圈滚蛋，结果移民局的通知单来了：同学，恭喜你抽中了。
正应了人世无常。
我问我妈，为啥我抽不中呢？我弟在一边补刀，那是你平时行善积德不够。
这一碗“行善积德”的鸡汤让我醍醐灌顶：这是佛教，作为第一滴强效鸡汤教给中国人的自我疗愈：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但忽然就跌在沟里，佛教告诉你，这是因为你在你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世界做了业，因果报应。于是你便自我安慰，这一跤跌的不冤枉，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但在佛教的因果论传入之前呢？好人横死，坏人富贵，老天爷出牌不按基本法。心理不平衡啊，怎么办？道家告诉你，哎呀，倒霉跟不倒霉有区别吗？躺着过跟爬着过有区别吗？放轻松啦！
但也不怎么管用。
屈原就不信道家这种和稀泥的人生态度。那天屈原琢磨着要跳河，因为他又正确又聪明又漂亮楚怀王却不听他的，信一堆烂人！他正遇上了一个好死跟赖活差不多的渔父，渔父开始和稀泥——世人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吃剩酒喝酒剩渣）？屈原快要气炸了，不是说好做了好事就会有好结果，好人都有好命的嘛？不能忍了！要问天问大地！我私心里以为，这才是屈原写《天问》的原因。日升月落有规则吗？那些星星凭什么这么摆？河流山川为什么这么放？凭什么凭什么？
我小时候读屈原，读到的就是一句话：怼天怼地怼空气。“我难道不好吗，我难道不对吗，那为什么搞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现在想起来，站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眼前的世界，他不怼天怼地怼空气才奇怪！他没有后代人幸运，没有“因果报应”这碗看着很有道理的鸡汤，他也不愿意随便躺在道家和的稀泥里，便只有逼视天命，絮絮叨叨来来回回问一个“为什么”？
他问出来了吗？不晓得。不过后来人接着问。一直到屈原之后很多年，司马迁才给这怼天怼地总结了一个名字，叫“究天人之际”。《史记》里面，《李将军列传》向来被认为写得好，好到卫青霍去病的粉丝要诽谤司马迁说他把卫青霍去病写得平淡，这是羡慕嫉妒黑。我小时候读《史记》，既没觉得李广写得怎么好，也没觉得卫霍写得怎样坏。但现在再读，便知道，司马迁写《李将军列传》写得真是性感，把命运E-CUP小蛮腰婀娜起伏的曲线描绘得淋漓尽致。
李广呐，一辈子都想成传奇将军。没本事没决心吗？以良家子投军，爱射老虎，一箭能射进石头里，善治军。但是呢，让他出去打仗，不是敌人跑了，就是上头不给他做主力迎敌，要么就迷路，倒霉事儿都给他碰上了。司马迁开头就用汉文帝的话给他的人生做了结论：是生不逢时，要赶上汉高祖时代，早发达了。
但这些，是他能选择能控制的吗？可是天要把这些事儿砸在他面前，他能不认吗？可所谓“天命”，这都做得是什么事儿呐，到底有没有原则呐？雷德利史考特老爷在《出埃及记》里面写的上帝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儿，我看倒很得“天命”的精髓。
司马迁也忍不住在《伯夷叔齐》里面问天问大地了：孔子说颜渊是他最好的学生，然而颜回早饿死了，天是这样对好人的吗？盗跖见天杀无辜的人，残暴放肆，竟然活到了活不动的年纪，这又是什么道理啊？
司马迁问出来了没有？我看也没有吧。要不然他怎么就为李陵讲两句话，自己也给绕进去了？但是他有个办法，倒霉的时候，想不通的时候，就往后看，找点历史里的倒霉蛋出来看看。（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所以你看，我不就坚决贯彻司马老爷的思路，开始找倒霉蛋了吗？跟这些倒霉蛋一比，H1B那也算不得什么了吧。
神清气爽地卷铺盖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