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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奇人说冯道

在中国历史上,冯道是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异数和奇人。因为绝无仅有,所以特别引人瞩目。

冯道(882年-954年),字可道,号长乐老,瀛州景城(今河北沧州西北)人,五代时期宰相。早年曾效力于燕王刘守光,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并先后辅佐于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唐闵帝、后唐末帝、后晋高祖、后晋出帝、后汉高祖、后汉隐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等十位皇帝,还向辽太宗耶律德光称臣。期间,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后周显德元年(954年)四月病逝,被追封瀛王,谥号文懿。

历仕四朝,侍奉过十位皇帝,皇帝你死我活,走马灯似的轮换,而冯道都能稳居高位。这样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冯道之奇,还奇在对他的评价或褒或贬,针锋相对,大相径庭,所谓“谤满天下,誉满天下”,都不遗余力。

与冯道同时代的人大都对他赞誉有加。五代时期即有“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偁誉”的声望,《旧五代史》盛赞“道之履行,郁然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体”。冯道去世时正好是73岁,与孔子同寿,故“时人皆共称叹”。死后葬礼万人空巷,纸钱飞扬,使道路两旁树枝染成灰色,后周世宗为此罢朝三日,以示悼念,并追封其为瀛王。宋初名臣范质对冯道的评价是:“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资治通鉴》卷二九一引)之后王安石则认为冯道能够在乱世忍辱负重,乃是接济天下苍生的行为,是真正的儒者,谓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诸佛菩萨行。”

但后世史学家的看法却大都与此相反,对他非常不屑。欧阳修骂他“不知廉耻”,并以春秋笔法评点说:“(冯)道视丧君亡国亦未尝以屑意。”“当是时,天下大乱,戎夷交侵,生民之命,急于倒悬,道方自号‘长乐老’,著书数百言,陈己更事四姓及契丹所得阶勋官爵以为荣。”《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则痛斥其为“奸臣之尤”!明清时期的王夫之、王鸣盛、赵翼等人也都对冯道之作为表示不同程度的蔑视和批判。被誉之为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范文澜更是对冯道痛加挞伐,斥之为“奴才中的奴才”!

不过,虽然对冯道的评价大相径庭,但褒贬双方对冯道事迹的记载则基本上是一致的。冯道做过不少好事,对此,就是连称他为“无廉耻者”的欧阳修也没有否定。例如:他“为人能自刻苦为俭约”,在随军当书记时,住在草棚中,连床和卧具都不用,直接睡在草上;发到的俸禄后与随从、仆人一起花,与他们吃一样的伙食,毫不在意;将士抢来美女送给他,实在推却不了,就另外找间屋子养着,找到其家长后再送回去。在丧父后辞去翰林学士回到景城故乡时,正逢大饥荒,当即倾家财救济乡民,自己却住在茅屋里,还亲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废又没有能力耕种,他便在夜里悄悄地去帮人耕种,主人得知后登门致谢,他却表示没有值得感谢的地方;对地方官的馈赠,也一概不受。

后唐天成、长兴年间,连年丰收,中原比较安定,冯道却告诫明宗:“我以前出使中山,在经过井陉天险时,怕马有个闪失,小心翼翼地紧握着缰绳,但到了平地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顾虑了,结果突然给从马上颠下受伤。在危险的地方因考虑周到而获得安全,处于太平的环境却因放松警惕而产生祸患,这是人之常情。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现在丰收了,又没有战事,便纵情享乐。”明宗问他:“丰收后百姓的生活是不是有保障了?”冯道说:“谷贵饿农,谷贱伤农,历来如此。我记得近来聂夷中写过一首《伤田家诗》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明宗便让左右抄下这首诗,并经常自己诵读。

冯道担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即贫穷的、无背景的读书人和有真才实学、有事业心的人,都得到提拔重用,而唐末的世家显贵以及品行不正、办事浮躁的人则被抑制。后唐明宗年间,冯道还与李愚等委派官员将原来刻在石上的儒家经典用雕版印刷。这是见于记载的首次以雕版印刷《九经》,是中国印刷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此事竟然发生在战乱不绝的五代时期,自然与冯道个人的作用是分不开的。

上述种种事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会失其光芒。

冯道之奇,更在其超人的政治智慧。其智慧不仅让其“独善其身”,而且使他做到了救世济民,“兼治天下”。生当乱世,这两条,能做到一条,就很不简单了,能两者兼得,则是奇迹中的奇迹。

冯道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最频繁的时期,他一生所事四朝十帝,合计不过三十一年,平均每朝(含契丹)仅六年余,每帝仅三年余。最长的唐明宗和晋高祖在位也只有八年。而且这四个朝代都是靠阴谋与武力夺取政权的,契丹则是趁乱入侵的;十帝之中,除了个别皇帝还像个人样,其余都劣迹斑斑,暴政累累。晋高祖石敬瑭更是靠出卖国土、引狼入室才当上儿皇帝的卖国贼。这些帝王大多是“乱臣贼子”、昏君暴君,称之为豺狼虎豹也并不过分。面对这样一些野兽皇帝,自保都是问题,冯道却都能够从容应对。

冯道的政治智慧首先表现在能够及时辩明政治风向,调整政治立场和服务对象。每当政权鼎革之际,冯道从不提早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有到新政权全面控制局面时,他才会站到台前来帮助新皇帝“稳定”局势,理顺方方面面的头绪,使新政权尽快进入角色。他永远跟成功的当权者合作,以实现自身的价值,从来不以“忠君”为圭臬。后唐明宗死后,愍帝即位,冯道仍为宰相。这时潞王李从珂反于凤翔,愍帝遂出奔卫州。一看愍帝大势已去,冯道便“视其君如路人”,亲率百官迎新主子潞王李从珂入,接着便拥立李从珂为后唐末帝,冯道则继续担任宰相一职,百官在他的带领下也迅速各归其位。末帝即位时,愍帝还在卫州,三日后,愍帝被杀。后来每次的政治风云中,冯道都能及时调转船头,短时间内把在前一朝累积的官声名望转换为取信后一朝的政治资本。

冯道为官从政的又一秘诀是“滑稽多智,浮沉取容”,从不“逆取”,特别善于“顺守”,尤其善于以幽默方式,在谈笑之中化解矛盾,并顺势委婉讽谏,引导一个个强盗皇帝为天下百姓做点好事。例如,契丹灭晋,辽太宗耶律德光进入开封,冯道应召到达。辽主问他为何入朝,冯道坦然作答:“无城无兵,怎么敢不来?”辽主又责问他:“你是什么老子(老东西)?”冯道答:“无才无德,痴顽老子。”冯道的幽默风趣引得辽主耶律德光满心欢喜,随即任命他为太傅。有一次耶律德光又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说:“现在就是佛出世也救不了,只有你皇帝救得。”耶律德光听了当然十分受用。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契丹人的残暴本性,使汉族士人和百姓得到了生存下来的机会。契丹北撤时,冯道与晋室大臣被随迁至常山,见有被掠的中原士女,就出钱赎出,寄居在尼姑庵中,以后为她们寻找家人领回。耶律德光死后,汉人起来反抗契丹军队,驱逐了辽将麻答,冯道等到战地慰劳士卒,军心大振。失地收复后,冯道又选择将帅,使军民安定。

冯道的上述做法当然是明哲保身,也不排斥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但如果仅仅如此,冯道其人就不值一提了。这里之所以把他的所作所为称之为政治智慧,而不是官场厚黑学,是因为他不是为保身而保身,为做官而做官,其中是由其价值观引领的。明代李贽评价冯道之所以“历事五季之耻”,是因为“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焚书-卷五》)。此言并非虚誉。以其应召见耶律德光为例。当时契丹军只占领了开封一带,冯氏当时所在的南阳并无危险,要投奔其他割据政权也不难,以他的声望和政治手腕,博取荣华富贵易如反掌。但他却甘冒风险去开封,在复杂的形势下减少了契丹入侵造成的破坏。当时的文武大臣中,一心卖国求荣,争当儿皇帝、孙皇帝的;趁机烧杀抢掠,大发战乱财的;对辽主唯命是从,不敢稍有作为的,比比皆是。相比之下,冯道的表现,别说是他同时代的人,就是孔子再世,也很难做到。孔子生当春秋乱世,虽然周游列国,以寻找机会施展政治抱负,但最终政治上一事无成,连自己都自嘲是“丧家之犬”,就是证明。

从欧阳修到司马光以至于范文澜,对冯道的诟病主要集中于其政治道德,特别是其在忠君问题上的表现。这方面,以司马光的言论最有代表性:“道之为相,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视过客,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资治通鉴》卷二九一引)。在司马光等所谓正统历史学家眼里,忠君,而且不管国君是人是鬼,作为臣属,都要从一而终,这是大节,违背了这一点,其他方面再好,也是不足称道的“小善”。这一正统史观不仅影响到对冯道一类历史人物的评价,而且至今毒化着国人的思想意识。

这是一种极为陈腐的历史观,不仅不容于现代史观,即使相比于中国先秦原始儒家史观,也是一种倒退。

其实,中国先秦儒家并不提倡绝对忠君。对于君与国、君与臣之间的关系,先秦儒家有明确的主张。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甚至主张:“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荀子更是提出了“从道不从君”的主张。先秦儒家也并不信奉从一而终。孔子是鲁国人,但当自己的政治主张在鲁国难以实现时,便带领弟子们离开父母之邦,周游列国达14年之久,以寻找得到重用的机会。一再碰壁之后,还愤然表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而且,先秦儒家鲜明地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认为天命即人命,人民的意志是统治者合法性的唯一依据,民心向背决定统治者得失天下,所以,统治者必须赢得民心,才能得到天下。儒家思想中一条重要的规律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在传统儒家看来,在人君上面的天,人君所凭藉的国,以及人君本身,都是为民而存在的,可以说天、国、君都是政治中的虚位,而民才是第一位重要的实体。以此观照冯道的所作所为,作为儒家,他比司马光等人要更为纯粹。也正因为如此,王安石才视冯道为真儒家。

冯道曾写过《偶成》一诗,以述其志: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全诗大意是说,身处逆境,不要怨天尤人,只要想一想自己以前做过什么,从而导致了今天的境地,就能够找到出路。在眼前这个朝代频繁更替的世界,夺得天下者就是明君,就可以前去事奉他,失去天下的就是倒霉的人,就要勇于离弃他。生当乱世,也绝不放弃自己的道德底线,但不必固执于一端。通往成功之路何止一条!往哪里走都是一片通涂。只要心存善念,就是虎狼窝里也能安身立命。

这里说的“道德”,也就是他自我评价的三不欺:“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而且是“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而三不欺集中到一点,就是先秦儒家所尊奉的“人心”、“民心”。这一点,冯道力所能及地做到了,也只有他做到了,而在那样一个“狼虎丛中”,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是佛、菩萨、圣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应苛求。苛求就是唱高调,就是假道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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