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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看不见的历史:专访电影制片人、艺术家胡杰

2015年胡杰在其南京的工作室

(博谈网记者周洁编译)虽然胡杰没有一件作品在中国公开展示过,但他是这个国家最值得关注的电影制片人之一。他最出名的三部纪录片是关于毛时代的中国,其中包括《寻找林昭的灵魂》(2004年),讲述一名年轻女基督徒的传奇故事,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她因拒绝收回她对中共的批评而死于狱中;《我虽死去》(2007年)是关于一名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被自己的学生殴打致死的老师;以及《星火》(2013年),描述了1960年一个被镇压下去的地下出版物,该刊物试图揭露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那场饥荒令高达3000万人丧生。

最近,57岁的胡杰根据他在为《星火》采访期间自己绘制的图,制作出了一系列关于大饥荒的木刻版画。原定去年在天津展出,但因被认为太具争议性,该展览被取消。

Ian Johnson:您的影片想必很难制作,因为关于这些事件的视觉记录如此之少。是否有关于大饥荒的任何历史镜头?

胡杰:没有,一点都没有。没有照片。中国农民太穷了。他们也被切断了、孤立起来,没有方式来记录他们的命运。

问:您在制作《星火》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我查看了很多记录。我觉得我需要这些记录来制作影片。那些死者无法说话,但他们的记录至少可以讲述故事。我认为这些文件是相当有力的。纪录片需要有艺术的一面,但更主要的是它们必须是真实的。当然最好能有视觉记录,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

问:《星火》是四名学生做的一本杂志,他们试图记录大饥荒,记录他们看到的周围发生的事。他们只制作了几本就被抓了。您是如何发现的?

在制作林昭的影片时,我已被告知存在这么一本杂志。最终,我得到了他们制作的仅有的两期,并采访了一些幸存者。这很可怕,因为这样的人不知道他们的亲人为什么死去。一个人还以为他父亲是反革命,所以才会在群众集会时被处决。当他与我交谈时,他感到羞愧。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勇气站出来,反对这场饥荒。他的父亲曾支持过那些学生,但这位儿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问:您是否受到最近关于大饥荒的书籍,例如杨继盛的《墓碑》的影响?

起初我不认识他。后来我听说他写了这本书,于是我去拜访他,并采访了他。他给了我很多线索和提示。

问:您是如何变得有兴趣制作这类敏感事件的影片?您早些时候的影片,2004年《寻找林昭的灵魂》讲述的是一名在反右清洗中被迫害的女子。反右发生在大饥荒之前。

对于我这一代人,在小学我们不学关于反右的运动,在中学里学的极少。关于反右的书不被发表。因此,反右运动或大饥荒,我们都不了解。当我开始接触这类资料,与林昭的同学们交谈后,他们会告诉我事情,每一次我都感到震惊,并意识到我所知道的历史一切都一直被掩盖着,官方的历史全是胡扯。于是我感到这非常重要,必须说出那些真实的话。四年后我完成时,只给了几个朋友看,像崔卫平、丁东、余杰和刘晓波。他们提了一些建议来帮助我。

问:后来您制作了《我虽死去》,讲述了文革期间卞仲耘被她所在的北师大附属女中的学生们杀害。

当我完成林昭的影片时,突然觉得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做纪录片,但他们年轻,没有多少人在做历史。于是我想,我应该继续做历史(纪录片)。我比其他人年长一点,所以象文革的事件,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因为我有一些历史的记忆。我小时候亲眼看过:争斗、打人、杀人和批斗会。所以,我想做更多的影片。卞仲耘之死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下一部。

问:再接下来的《星火》,赢得了去年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的最高奖项。我被您如何让场景慢慢展开所震撼。你把我们带到了那些展开这些历史的地方,展示了文档,并与幸存者和目击者们交谈。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Claude Lanzmann的纪录片《(纳粹)大屠杀》。但我看了很多外国影片,这要归功于DVD,尤其是盗版DVD。通过观看这些影片,我学到了很多方法。

问:让我们来看看您关于大饥荒系列版画中的一些作品。在这一张里,一对夫妇似乎是漂浮在空中。

地面贫瘠而荒凉。但这两个人在飞。那是他们的灵魂在通向天堂。它是一种幻觉。就象共产党的“明天将是美好的”,但他们正在被饿死。

问:这些图片是否都来自具体的故事?

是的。它们都来自制作《星火》的过程中我的采访。一位朋友的故事也影响了我,他的家人经历过饥荒,后来移民到美国。一些画面来自他的经历。

问:有些版画暗示一些具体规定使得饥荒情况更加糟糕。

例如,逃离饥荒地区是违法的。他们被贴上“流窜犯”的标签。当我采访人们时,他们说这样的警告牌到处都是,警告不许这么做。

问:您还制作了一个系列,名叫“我们”。其中这个版画显示的是一个孩子在仰视。

它显示了党的领导人的汽车将经过这条街道。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但只有一个孩子在仰视。其实,我觉得在我所有的作品里面都含有希望。总会有某个人不接受官方的故事。

问:您生于1958年,就在即将开始饥荒的年份。因为您的父亲在部队里,所以您逃过了最坏的状况,但您直接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它始于1966年,那时您8岁。

最初是学校被关闭,当重开时,我们什么也没学到。那些日子充满了批斗会、游行、开批评会这样的事。我们的家庭出身不太好,所以我母亲常常不得不出去做自我检讨。她是一名医生,不得不去工厂和治疗病人,直到很晚才回到家。她并不能真正照顾我们。我父亲是一名军人,他不在家。我不得不做很多的事,因为我是家中的老大。我不得不照顾两个妹妹。

问:所以您直到中学的时候才开始重新接受教育?

是的,但我们并没有真正学到任何东西。我这一代人,基本上没有在学校里学什么。在另一方面,我学会了奋斗。当我年轻时,不得不养鸡、鹅和羊,即使我们是在城市里。这是能弄到一点钱的唯一途径。我学会了照顾自己。男孩子经常打架,结果我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问:您是如何对电影和艺术有兴趣的?我想您生长在如此动荡的年代,应该极少有机会接触它。

1989年到1991年,我上了在北京的解放军艺术学院。它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我认识了北京的艺术圈以及艺术可以如何用来表达社会问题。当时“六四”刚刚过,社会很压抑。没有人太公开地说话。但是,通过与这些艺术家的会面,我得到了思想交流,学习了新的东西。

问:1992年您离开部队后,开始在中国各地徘徊。您住在圆明园,并开始拍摄。

那时,没有太多人做纪录片。事实上,几乎没有人。那时候,你甚至找不到一本关于如何制作纪录片的书。我感到社会问题如此严重,但媒体只是在做广播宣传。我当时想:为什么那些记者不说出真相?后来我想:为什么你不自己试一试,尽量说出一些真实的事?一位从日本回来的朋友有一个超级8相机,我买了下来。于是我带着相机去旅行。我去了青海。去了煤矿。制作了很多影片。所有都是关于草根的。我与那些穷人呆在一起,他们什么都没有。

问:后来您曾为官方新华社短暂工作过。

这是一个有趣的工作。我被聘请来制作短的纪录片。你可以拍摄贪官。他们刚刚被捕,你可以去监狱采访他们。他们会向你敞开心扉,哭哭啼啼。有一次,我被派到一个村采访村长。那位村支书被暴徒殴打,要他听从他们的命令。你看到的是象这样的事。但后来我想他们知道了我在自己拍摄其他的事情,他们要求我离开(新华社)。

问:那是因为林昭的影片吗?

我从来没让任何人知道我在拍这个故事。在新华社工作时,我知道政府有多么想要保密,不希望普通民众知道这样的事。但我觉得这太重要了。在中国,那时没人敢吭声,但是有一个人做到了。每个人都吓得要死,但有一个人不怕死。当我在做林昭的影片时,在采访时,我感到了这是我不知道的历史。

问:作为纪录片制片人,工作起来有多难?

我从来不从任何人那里拿钱,尤其不从海外。我从奖项中赢得了一些钱。警方非常清楚这一点。不要拿其他人的钱。但警方知道一切。他们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他们打电话给我,说:“胡老师,你要去哪里?我们可以开车送你到那里。”他们有时会事先打电话,告诉别人不要来和我会面。

问:您如何看待您的影片不能在中国放映?如果中国的观众无法看到,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的,因为如果你不去记录下来,这些人将会死去,就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故事。政府绝对不会讲述他们的故事,所以如果不去做,这些人会死,他们的故事会死。例如,我摄制林昭的影片时,采访过的十几个重要人物已经去世。

另一点是,在这个痛苦的时代,这种暴力时代,这个最可怕的时代,人们仍然试图去反思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怕死。他们秘密地死去,我们这些子孙后代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英雄。我认为这是个道德问题。他们为我们而死。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一点,这是一个悲剧。

当我拍摄《星火》时,一位曾经支持该杂志的人被判处18年徒刑,他咒骂那些法官。他说该法庭有死亡的味道。难道他们闻不到吗?那些死者来自饥荒。我觉得,你有一位如此勇敢的人,如果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历史,那么它就会消失。

(本文译自普利策奖得主Ian Johnson于2015年5月27日发表在《纽约书评》上的采访文章,题为“中国看不见的历史:专访电影制片人、艺术家胡杰”。)

原文China’s Invisible History:An Interview with Filmmaker and Artist Hu J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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