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按: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之前,中学教育就有一整套政治灌输的方法,概括起来,即“千方百计挑起学生的仇恨”。这种政治灌输,在年幼无知的孩子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恨“帝修反”、恨“阶级敌人”、直到恨老师、恨同学。这种政治灌输,为伟大领袖日后发动文革,利用学生“造反”达到政治目的,打下了坚实而广泛的基础。直到今天,遗毒仍然未消,一些以“左派”自命的人,恨西方国家、恨国内同胞、恨不同观点的网民,将其称之为“国内外敌对势力”、“右派”、“汉奸”、“民猪人士”……便是明证!
“兴无灭资”专栏
学校对学生的政治思想教育,未经历那个时代的人,是无法想像的。当年学校的政治空气之浓厚,在今天,即使有一定级别的党政机关,与其相比,也有所不及。
我初进中学,教室前方墙上的标语是“为祖国而学习”,到了二年级下学期(1965年),廖初江、丰福生、黄祖示三位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出了一本介绍自己如何学习毛著的书,书名为“为革命而学习”,于是学校教导处来了个大变脸,把各教室的标语统统换成了“为革命而学习”。
“为祖国而学习”,容易理解:学生要学好知识,将来能为祖国建设做贡献。“为革命而学习”,就未免有些费解,怎样革命,革谁的命?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不懂,老师恐怕也未必完全理解其中深意。这句标语,对我们来说,也就成了一句空洞的口号,起不到什么激励的作用。
与前面的“为革命而学习”相对应,教室的后墙,开辟了“兴无灭资”专栏。所谓“兴无灭资”,其意倒是浅显易懂,就是振兴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然而,这仍是一句口号,明显大而且空。一帮孩子,怎样兴无?又怎样灭资?中学已开政治课,同学们已经懂得啥是无产阶级,啥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大家都看得见,是那些整天在工厂上下班的工人叔叔,但残酷剥削工人的资产阶级早已被消灭,我们还往哪里寻找敌人?
在老师的解释和引导下,我们才开了窍,原来,兴无,是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是灭资产阶级思想。而“兴无灭资”专栏的内容,具体说来,其实就是表扬与批评。专栏是一个用红蜡光纸条在墙上贴出一个长方形的大框,上面的“兴无灭资”四个大美术字,是我用铅笔和尺子在红纸上写好,由女同学剪出来的。又用绿纸条将大框从中一分为二,表扬稿贴在左边,批评稿贴在右边,体现了一种鲜明的立场。
专栏做好,老师便要求同学们写稿,并对稿子写得好的同学,当堂予以表扬。同学一时积极性高涨,专栏很快贴满。
“兴无”一栏的稿子,不外是表扬谁生活艰苦朴素、谁乐于助人、谁爱护公物,还有模仿学雷锋的报道,说谁谁干好事不留名,等等。“灭资”一栏,则是批评谁谁有资产阶级思想的大作,谁平时爱打扮,谁偷偷下饭店吃面条牛肉兔子肉,谁从家里带猪油拌饭吃,等等。一位女同学,甚至因穿了一双尼龙袜而遭到批评。我母亲听说学校伙食差,用盛过药片的空瓶,给我装了一碗霉干菜烧肉,让我带到学校吃,好补充一点营养。我若放开肚皮,两顿便可吃光,但我舍不得那么挥霍,每天吃午饭,从瓶中夹出一点就饭,结果那佳肴因时间过长而变了味。但也有同学贴出批评稿,说我有“资产阶级思想”。这一帽子,似乎并不可怕,因为这种大帽子,并非我一个人戴,有的女同学也闹得一顶。后来我在课堂上向老师提出一个犯忌的问题,惹得同学们连篇笔伐,我才感到害怕。
那一天,王文老师给我们上政治课,说旧社会资本家如何残酷地剥削工人,我脑袋一热,竟当场起立提问:“王老师,你说解放前工人受剥削,现在的工人就不受剥削吗?拿手表厂来说,一块手表一百多元,一个工人一个月能造多少手表,但他一个月只拿几十块钱。这算不算受剥削呢?”
王老师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解释说:“旧社会资本家的工厂为私人所有,剥削工人所得,属于他的私有财产,而现在的工厂是国营的,工人创造的财富归国家所有,这是不一样的。”
“那国家算不算剥削工人呢?”我接着问。
“怎么能算剥削呢?国家的收入,用于国家建设和社会福利,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懂吗?”
我瞟了一眼旁边同学,见他们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敢再问下去,便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懂了。其实我并未听懂。
教室后面的“兴无灭资”专栏,很快出现了批评稿,说我:“污蔑社会主义,为资本主义辩护。”且有人接连贴出稿子,对我进行笔伐。
我发现自己惹了祸,不知将受到老师什么处罚,心中惴惴不安。过了几天,教导处派人到各班检查“兴无灭资”专栏的开办情况,我更加紧张。王老师叫同学把那几篇批评稿撤下,并淡淡地说了句:“学生有不懂的问题,向老师提问,很正常嘛。”我看王老师没有整我的意思,心中这才释然。
教室里的“兴无灭资”专栏,可谓“练兵场”,使某些同学的批判能力得到了提高,这种能力,在后来的文革运动中得到了充分发挥。
“反帝反修”
学生们接受政治灌输的另一种方式,是听报告。
我班教室后面,有一座两层楼,下面一层是图书室,西为阅览室,东为藏书室。上面是校广播站和文艺演出用具管理室。这座小楼,可谓是学校的文化中心。图书室主要对老师开放,偶尔特许学生借一些与教课书有关的书籍。阅览室报刊颇多,学生课余时间,可以入内浏览。
广播站除了定时播送音乐、体操乐曲和各种校方通知,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集中学生,听广播电台的长篇大论或政治老师的广播报告,比如学毛著的经验方法、雷锋王杰的英雄事迹,以及批判苏联修正主义、批判《海瑞罢官》,等等,等等。图书室与我班教室之间,有一片空地,东面是篮球场,每逢此时,全校师生都扛着板凳,有序地集中在楼下空地和球场上,聆听广播。听电台的长篇广播,时间不过一两个小时,做广播报告的老师,通常一讲就是三四个小时,学生除如厕之外,不准擅自离去,虽烈日当空,也要坚持到底。无故不参加或中途开溜者,老师会在课堂点名批评。
学生除了集中听广播,便是到小礼堂或大礼堂听报告。在小礼堂做报告者,多为老师与学生,比如老师搞思想品德教育方面的讲座,优秀学生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等等。有时虽然也有校领导在座,不过是以示重视,在报告结束后,来几句总结性发言。在大礼堂做报告者,多为校长、教导主任之类。报告内容,多为国内形势、国际风云或传达上级号召。中学生都十几岁的孩子,对于国内外大事,多不关心,听过报告,大多是“犹如东风射马耳”,但郝校长的一句口头禅,却被大家记牢。郝校长可能是河南人,每做关于国内外形势的报告,开场白便是:“同学呐,现在国内外的形势,可是一片大好哩!”因口音独特,引得不少学生模仿,谁若闹情绪,发牢骚,旁边就会有人学着郝校长的口音,来上一句:“同学们呐,别生气呀,现在国内外形势可是一片大好哩!”那闹气的人听了,还真能化嗔为笑。
其实,我自1963年考入中学,至文革开始,正是国际形势风云变幻,政治运动山雨欲来的几年,国内外形势并不“大好”。
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学校均有所反应,不但通过广播会和报告会向学生讲形势、搞批判,还在图书室走廊上张贴批判文章和漫画,批判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约翰逊等几届美国总统,都被画成漫画,贴得满墙皆是。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手持“核大棒”(原子弹),威胁我中国。扩大越南战争的约翰逊,被画成一头戴方巾的老妇,一手拿着巨大药瓶,上写“维生素”,一手抱着个病孩,上写“吴庭艳”(南越政府首脑),正在喂药。肯尼迪遇刺后,也有漫画贴出,画面是一人头飞机身,尾巴上拖着黑烟,倒栽葱而下,以头触地,漫画题目为“美国总统啃泥地”。有同学看了,开玩笑说:“这个美国总统真有意思,什么名字不好叫,竟叫什么‘啃泥地’,现在还真的应验了。”至于赫鲁晓夫,当然也有漫画,因其秃顶,而被师生称作“赫秃子”。
校方的批判宣传,不仅让我记住了几个美国总统的名字和苏修头目赫秃子,而且非常仇恨美帝国主义,以致从《上甘岭》、《英雄儿女》等电影上看到“USA”字样,都觉厌憎。至于苏修,由于不像美帝那样“穷凶极恶”,与中国军队作战,并未引起我多大的仇恨,对于“赫秃子”,也只是觉得这个绰号喊着好玩。
若干年后,我从一些书籍资料上得知,1956年2月,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以秘密报告的方式,揭露了斯大林搞政治大清洗的暴行,终止了全国性大规模政治镇压,为涉及近千万人的冤假错案平反,释放了关押在古拉格群岛的大批政治犯,知识分子得以从斯大林时代的政治恐怖中获得解放,政治空气空前宽松,索尔仁尼琴等作家得以公开出版作品。才知咱们以前口诛笔伐的“赫秃子”,原来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反帝反修的宣传,可谓影响深远,冷战结束到今已近二十年,东西方早已变“对抗”为“对话”,中国政府一直努力与西方国家建立友好的外交关系,但一些人的思维仍停留在几十年前,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为敌对势力,把要求民主的人士骂作西方国家的走狗。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以阶级斗争为纲”,要求学生“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也是校方政治灌输的一大组成部分。与批判美帝、苏修不同的是,这种宣传,不是靠做报告、搞演讲,而是以学生喜闻乐见的方式进行。
音乐老师教唱的歌曲中,有不少歌词的内容,都是宣传阶级斗争不能忘,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比如《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电影《白毛女》插曲,等等。这些歌曲旋律优美,在无其他抒情歌曲可唱的岁月,颇受学生欢迎,不但校广播站经常播送,学生们还将其排练成表演唱、舞蹈,在文艺晚会上演出。
电影,也是主要宣传方式之一。县城有电影院,门票虽仅一角,但许多同学舍不得花一碗面条的钱去看一场电影,于是校方便请电影院的人来校园放映。学校每放电影,均提前通知,学生们一听说晚上放电影,要兴奋半天。吃过晚饭,学生们就扛着板凳,赶到操场,按照班级顺序坐好,耐心等候。当年所放电影,除了战争片和反特片,就是反映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的片子,如《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夺印》与纪录片《罪恶的地主庄园》等。学生看完了电影,还要写感想,内容不外是:旧社会人民生活水深火热,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我们要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使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为革命而努力学习,云云。
除了放电影,还要搞展览。学校图书室,兼做展览馆,其中关于恶霸地主刘文彩罪行的展览,我印象最深。图书室四面墙上,贴满彩色画图,为美术老师根据一本《地主庄园陈列馆》的内容画出。每张图的下方,配有文字说明,从刘文彩生活如何奢侈,到如何残酷剥削压迫劳动人民,都有详细的描绘。诸如刘文彩为了延年益寿,强迫青年妇女挤奶给他喝;他的小老婆爱吃鸭蹼,吃一顿鸭蹼要杀十几只鸭子;私设种种酷刑,如吊打、割耳、坐老虎凳、活埋、背磨沉水、乱石砸死等等。并私设水牢,关押交不起租的农民。其中有一种“气枪杀人”的酷刑,最为残忍,所谓气枪,是一种特制的气筒,有两根管子,用刑时,将管子的一端插入人嘴与肛门,然后打气,使受刑者活活胀死。刘文彩的罪行,有高利盘剥农民、谋害长工、强奸妇女、残杀幼儿、逼租杀人、买飞田,等等。可谓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后来,画图撤下,又换上型大泥塑《收租院》的图片,这些图片因是原作的摄影,比老师们的画作更有真实感。
《收租院》由四川美术学院师生与民间艺人集体创作,其创作宗旨是“以阶级斗争为纲”,集中表现了旧社会农民的悲惨生活,表现了地主阶级的凶恶残暴,其效果是让观众看到一个《收租院》,便想到整个旧中国。可以说,《收租院》是旧中国的缩影,而其主角刘文彩,便是旧中国邪恶势力的象征。
《收租院》分为“交租”、“验租”、“算账”“逼租”和“反抗”几大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中心思想、有情节,一百多个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是继《地主庄园陈列馆》之后的又一轰动全国的艺术杰作。
我们读小学时就学过《半夜鸡叫》的课文,看过电影《白毛女》,记住了周扒皮、黄世仁这两个著名地主,后来又通过看电影《红色娘子军》,记住了南霸天,《地主庄园陈列馆》和《收租院》,又使我们记住了刘文彩。而相比之下,刘文彩比所有的地主都要凶恶残暴。
数十年后,当我看到笑蜀所著《“刘文彩神话”炮制始末》之后,方知关于刘文彩的罪恶,多为编造。被编入中小学教材的所谓“水牢”,其实是刘文彩存放烟土的地下室,下有用水泥砌成的水池,名为“润烟池”,池中之水,可以是使放在架子上的烟土保持湿润;到处忆苦,称自己因交不起租而坐过水牢的冷月英,只是上级根据宣传需要而物色的“群众演员”,根本没坐过什么水牢。所谓刘文彩小老婆“只吃鸭蹼不吃肉”,据2004年才去世的刘文彩的五姨太王玉清说:“我见别人吃完鸭子,剩下好多爪子,觉得丢了可惜,就捡来吃了。其实,哪个放着肉不吃,专爱吃爪子啊?”……
但在当时,谁也不明真相,师生看了展览,无不义愤填膺,认为这刘文彩是人间恶魔,比所有的地主恶霸都要可恨。并且坚信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像旧中国的农民一样,过着受刘文彩之类恶霸地主剥削压迫的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而“为彻底消灭全世界的剥削阶级,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也就成了我们喊得震天价响的口号。
艰苦的生活和政治灌输,并未使我们的人生脱离常轨,学生们都在怀着种种理想、或曰梦想,在为祖国、为革命,或者是为自己而努力学习。然而,1966年5月,霹雳一声震天响,“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不但彻底改变了许多大人物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千百万青少年的命运,我作为这些青少年中的一员,自然也不能幸免。
2010-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