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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解密 - 令人心动的时刻

中国独立的学者和评论员戴晴

除了生而为高级灵长类所特有的好奇心,做为一直罩在专制政体之下的中国人,对于自家历史与重大社情终于“解密”,也就是说,一介平民终于(在一定程度、一定领域)知晓真相,是不是更多了一重欣幸——不再受欺蒙、不再遭洗脑、“我的意志我做主”?

无须遮掩的是,今日中国平民,别说烧钱追时尚的70-90后,就是亲眼捱过饿饭杀戮的50、60后,包括笔者这样经历战乱、接着或涕泪滂沱、或疑窦丛生地见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40、30后——有谁敢说,对自己曾经生存其间的国家、社会、村舍、家族有笃定踏实的了解?

本来,组织起来的社会有史官、有文人,有公推或者自诩的观察家,面对周遭重大变迁,他们秉持良知与责任,按照古训或者通例,潜心追索、如实记录——于是,我们有过《史记》、有过“董狐直笔”,有过复壁深藏的《罪惟录》到了上世纪初,文明之风劲吹,铁屋子里的中国人,也多少透过裂开的缝或者推开的窗,领略些许知情之快慰,不料横空出世毛润之——

这位,骄傲地自称“马克思 + 秦始皇”,“枪杆子”之外,又“天才地、创造性地”打造了一支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的“笔杆子”。从此,其霸业直接插下去的,已然不仅仅郡、县、乡、村、里弄、街道之行政——比如公社化与户籍制——连本属知性与心灵活动的“意地牢结”(ideology),也成了实现并保持其独裁得心应手的家伙。于是乎,除了一代接一代小学生倒背如流的“为人民服务张思德”、“下山摘桃蒋介石”,几代中国人就算不再饿饭,也实在是懵然木然地活在“玩你于股掌没商量”之中。

满库满架标着正规检索号的出版物——教科书、文件汇编、伟人文集、获奖创作——无论泛黄还是簇新,无论发到手上还是被刮了腰包,就字数而言已过万亿了吧,你相信么?举个顶尖的实例:当政者最为郑重地制作出的两个“历史决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45),《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81),你信服么?就算治下小民不得不认可共产党在20世纪中国无可质疑的话语权,但这“结论”,陈独秀同意么?项英同意么?华国锋与林彪同意么?

“焚坑之事待商量(注)”!写条微博就扭送劳改所!这都是我们21世纪中国人之亲历呀。人家毛酋“我甚么都需知道”(比如在延安独霸通讯电台);“不想让你知道的你绝对不许知道”(比如干嘛来回“四渡赤水”),咱千年文明古国,平心而论,就“绝不解密”而言,怕是超过了始皇帝、超过了顺治,也超过了阿道夫希特勒了吧?戈贝尔嗓门虽高,但就心机与谋略,外加以恂恂蔼蔼之态钳制言论,远在咱们胡乔木邓力群之下吧?

在中国,当政者欠债——这里只说欠国民“真相了解权”——太多了。但人总归是人,加之时代科技进步,本色共党李锐也好、新华社杨继绳也好、知青杨显惠也好、连江青秘书、林彪“死党”,包括吃着俸禄的专业史家们(其观点是“看来中国近代史,全部要重写了”),大家都等不得了——都已经从记忆深处、从故纸堆、从只有堂堂党员手持官方红印大信方可进入的档案馆一点一滴做起来了。

当然,近年已有意义重大且可信度极高的文档解密,比如36卷本的《苏联历史档案选编》、数千页的《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1949-1959》包括《蒋介石日记》。可是,老天,养家糊口的人,怕是没机会细细研读吧?

眼下正拿在阁下手上的《解密时刻》等等文案正一一浮出。编者站在高处,纵览全局之下剥茧抽丝,不拘一格地为读者奉献重磅爆料。我等一干人众,透过扑簌簌洒落的史迹真相,对祖辈、父辈和自己生存的世界,不管拐了多少道弯,总算有了几分燎解。这事太重大了,因为谁都知道,到了今天,到了中华民族前所未有地脾虚肾亏却格外财大气粗的今日,再不“以史为鉴”,无论老大帝国还是中华民族,怕捱不下去了吧?

比方说,你会在这里读到:几乎定格在我们头脑中“阴险贪婪的蒋该死”,下野之前想到的(起码写在日记里的),不是黄金,而是“文物、文化、教育、人才和经济”。而那位“和平移交”之后,前往西柏坡竭诚拜谒毛主席的傅作义,竟在14年后(即大跃进和随之而来的大饥馑之后)“特以专人带其亲笔书写的‘悉贡所能’四字”(到台北致蒋总统)。接到密告,这位前来输诚之前部下,在蒋眼中如何呢?——依旧是“傅逆作义”。然而,透过这亲笔投书,蒋竟做出如此超前乐观的判断:“可知匪共内部已至崩溃在即”。

比方说,赵紫阳对邓小平、杨尚昆等策动广场镇压的直接责任者,没有怨恨。他最看不起的,倒是李先念。对于世人掰扯的谁是中国改革“总设计师”,他是不屑一顾的。赵认为,首先要定义“改革”——他们执政党人,到底做了甚么、没做甚么,才把中国引上今天这条路。

再如漫画家华君武,大家都知道他的才华、他的潇洒、他的雍容。张郎郎在这里,竟一语道出他的“铁线”(安插在重要单位的铁定组织眼线)身份。有可能么,这人也如天纵聪明的英若诚一样,不停地对身边挚友监督密报?这么说,盘踞在这些艺术家灵魂里的,首先是乌托邦理想,其次才是艺术与国家民众?

李江琳谈达赖1959出走,更是看得我凄怆无已。中国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如他一样的达赖喇嘛了——他爱他的民众,对遥远的、虎踞太和殿的强人,竟是一片将心比心的信赖。他不是没有智慧,也不是不知妥协——只要世界祥和平安。他哪里知道(无论在21岁还是75岁的年纪),“和平云云”,无论言之凿凿的口头,还是白纸黑字的文档,烟幕而已。人家要的是版图,是要“通过战争,彻底地把西藏的原有社会制度全部扫除”,从而得心应手地雄踞超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大中华版图。

中国正在“腾飞”——还能飞多远?环境、财金之外,就是“治民”了吧。就“收拾人心”而言,当政者怕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把历史的真相告诉国民,最终,通过每个个体的是非判断获得拥戴。

解密时刻——中国人能等到么?

戴晴

2013年2月28日于北京

前《光明日报》记者、作家

注:见毛泽东1973年诗作“致郭沫若”: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之事待商量。祖龙虽死魂犹在,孔子名高实稗糠。历代都行秦王政,《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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