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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英雄与承认软弱

当年我读法学院时,民法老师在课堂上给大家布置了一道案例讨论题。

很多年前,村民陈某被安排为人民公社日夜看守仓库。一天深夜,陈某正在仓库里熟睡,突然被铁器撬门的声音惊醒。他惊恐地藏进草堆里张望,看到邻村的几个大汉手持凶器,在一个远近闻名的恶棍孙某的带领下,进入仓库偷窃财物。陈某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眼看着这些人将仓库里的财物搬走,等天亮后,才跑去报案。

在这个案例中,对于集体财产的损失,大多数人主张陈某应承担法律责任。但是,也有人认为,面对手持凶器的暴徒,陈某的恐惧和懦弱出自本能,充其量也只是个人性格以及道德问题,在法律上不能要求他以付出自己性命为代价来履行合同义务。

后来,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发现这道题目来自前苏联的民法教科书。不同的是,人民公社在俄文教科书里叫集体农庄,那个邻村的恶棍名叫彼得洛夫,看守仓库的老实巴交的村民名叫伊万诺夫。

从这个案例,我联想到更深层的内容。比如,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人们如何在崇拜英雄的同时,客观地看待和承认人性的软弱。

从对美国社会的观察中,我发现,基于人道主义的理解,美国人承认,人有恐惧和胆怯的天然权利。对于那些产生害怕和恐惧的人,不仅不能歧视,反而应该理解和同情。

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架联合国维和部队的美国飞机在波西尼亚执行任务时,被塞尔维亚族游击队击落。美国飞行员跳伞后隐藏在草丛里,面临着塞族游击队的搜捕。飞行员随身携带的一个简易信号发射器发挥了作用,美国人从航空母舰上派出直升飞机,追踪到了这个微弱信号,最后,竟然神奇地从塞族游击队的包围圈里,将他救了出去。

经历了这次生死考验后,回到美国的飞行员成了这个国家众所周知的名人。除被邀请到白宫和克林顿总统共进午餐之外,还被邀请到收视率极高的拉里•金的访谈节目里接受采访。

当时,我正在一所美国大学里读书。在我从小经历的教育里,一个优秀的士兵应该告诉人们的,是自己如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如何不成功便成仁,如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这位美国士兵在访谈节目的大部分时间里,却毫不隐讳地讲述着事情发生时自己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害怕。他谈到自己当时藏在草丛里,看到塞族游击队员的大皮靴多次从自己身边经过,他简直害怕极了,心想这下自己没命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母亲,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再也见不到家里那只可爱的狗了,再也吃不到麦当劳和肯德基了。

看电视的美国人,大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个士兵所表达的,只是人类本身真实、脆弱和柔软的一个侧面。在某种意义上,既崇拜英雄又承认人性的软弱,构成了这块土地上的大多数人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和平共处的基础。

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是这种思维方式最基本的出发点。多数美国人认为,在战争中,当军官和士兵已经尽了努力,但不幸陷入绝境,如果继续抵抗,只能是徒劳无益的无谓牺牲时,投降不仅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反而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当战俘们回到自己的祖国和家乡,他们从来不会受到歧视,也不必接受审查。相反,他们可以看到大街的树枝上到处系着充满温情的黄丝带,他们可以享受像胜利回师的英雄一样的待遇。这些现象,其实都是源于人们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有人说,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在于:西方文化推崇强者,中国文化同情弱者。其实,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在我们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中,恰恰在对待强者和弱者方面出现了两个极端。

一方面,包括武侠传奇在内的各种作品,均极力推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成功便成仁”、“士可杀不可辱”等豪杰精神,给英雄和强者套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神枷锁;另一方面,对弱势者,我们却贬之为“没骨气者”、“懦夫”、“窝囊废”。由这样的思维方式出发,我们对历次战争中的战俘们,长期采取了掩饰、隐匿和不信任、歧视的态度。

看来,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神话,而是回归基本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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