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家合住这个小四合院。北屋住的一家被轰回安徽老家后,北屋就空了。不久,北屋住进新邻居,桂、她男人、婆婆和女儿。桂是机关后勤处的杂役,文革伊始,她由杂役而红卫兵而机关发稿组成员,修成了革命干部正果。桂,发面饼脸,一脑袋黑钢丝似的自来卷短发,棕红色镜架后面的眼睛,好像总是眯在问号里蔑视人。院里除我家之外,其余人家都在同一个机关里挣生活。自桂家搬来,原本稀松无事的小院,有了些暴风雨前的沉闷。
南屋住着地主婆吴姥姥。一天,吴姥姥的9岁外孙女去街西口副食店打酱油,被桂拦住,说:“哎,给我带5分钱韭菜来。”夏天菜便宜,5分钱能买2斤韭菜。一个多小时后,贪玩儿的女孩儿拎着酱油瓶回来,早把桂的韭菜忘到爪哇国。眼瞅着婆婆揉好面等菜调馅,肥胖的桂有些气不顺,叉腰立在当院发泄不满:“什么点事儿!地主婆也想翻天了!”温良的吴姥姥原本坐在家门口等外孙女和酱油,这时只得拎起小板凳进屋了。
1970年,我6岁。出生不到2个月的妹妹被送到街道托儿所,我只好被单独留在家里。妈每月28块钱的工资,供不起俩闺女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托儿所。小院里只有桂的闺女燕儿和我一般大,妈上班前叮嘱我:“别跟燕儿玩儿,她妈会不高兴的。”我鸡啄米似的点头,可妈前脚刚迈出院门,我后脚就去找燕儿了。妈下班回来打了我:“白天,不许出去玩!在家呆着!”我大声哭起来。妈的声音小下来:“你再吵别人!燕儿妈最近有夜班了,白天得睡觉,你不能不懂事。还有,不要找燕儿玩,说了多少遍,听不进去吗?聋了吗?”看着妈手里的笤帚疙瘩,我糊里糊涂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妈的话。妈上班去了,我敞着家门,拿着妈的钢笔,在有蓝白格子的床单上乱画。画完,自我欣赏一会儿,在床上蹦起来。咔嚓一声!咦?靠墙的床板怎么塌下去了?我趴到床下看,呦,一只床腿歪了。我使劲儿往上推那床板,可它吱吱哼唧了两声,却并不挪动分毫,只好又爬出来,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
冯家妈妈过来问怎么了,我哭着告诉床坏了。不知怎的,这时桂的男人也站到门口了,问:“床坏啦?”我哭着说:“叔叔,这床,我不会弄。”桂的男人很兴奋,自告奋勇帮忙,说:“我来。”我心里高兴起来。他一脚跨进屋,把床上的褥子都掀去。咦?他怎么穿着鞋上了我家的床板,蹲在上面看起褥子下面的那些信来?我楞楞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翻看了好一会,这男人才站到塌下的床角边,一手抬床板,另一手扶直下面的床腿,然后说:“好了,没事了,成了。”说着转身出了我家。
妈回来后,看着一床乱糟糟的被褥,问了问,皱皱眉:“下回有什么事,等妈回来再说,不往屋里招人,好吗?”
妈为了让我老实呆在家里,给我买回一条石雕小鱼玩具,手指头那么长,能用鱼嘴这头吹出好听的哨音,我很喜欢。第二天,我拿着小石鱼去找燕儿。不一会,我就发现鱼头和鱼尾巴分家了。燕儿告诉我:“我没有(石鱼),咱俩一人一半吧。”我生气、心疼,找到在水房淘米的桂:“阿姨,你赔我鱼,燕儿给摔坏了。”桂瞥了我一眼,端起锅往家走,我撵在她的胖屁股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两半儿的小石鱼。桂开了家门进去,门在我鼻子尖前咣的一声关上了。
晚上,妈回家又打了我:“让你不长记性!明天给你锁屋里,看你再往外跑,自己弄坏了东西,还要别人赔,没出息!”我哇哇大哭着,听到桂正在院子里喊燕回家吃晚饭。
漫长冬季的白天真难熬呵,我站在被锁了门的屋里,把脸贴在门玻璃上,无聊地瞪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看着,我感到有些困,头沉,勉强爬到床上,呜呜哭了起来。倒座房的吴姥姥往屋里看了看,开了锁,问我哭什么,又坐到床上,摸摸我的头,又看看火炉,说:“可能中煤气了,躺着,别动呵。”老太太往炉子里添块煤,封好火,敞开房门,走了。一会儿,小脚的吴姥姥把一只冒着热气的碗送到我嘴边:“喝了,孩子。”碗里,星星点点的麻油很亮,几根面条上卧着一个鸡蛋。那时每家每月只能买1斤鸡蛋。
妈不敢再把我锁屋里了。我又惹祸了,用捅炉子的通条戳碎了吴姥姥家的窗玻璃。吴姥姥骂我比野小子还能闯祸,说等我妈下班回来告我妈。我很恐惧,一顿打又跑不掉了。妈下班回来了,吴姥姥走过来,低声跟我妈说:“街道姜主任来了,问西屋老何家儿子搞对象的事,好像是桂到街道去了,说人家儿子耍流氓,搞男女关系。”妈不满地回应:“不就是欺负老何是右派嘛!”吴姥姥又说:“你还不知道哩,两年前,老何的妈就是她给告走的。老何家是四川的地主,又是右派,这可好,双料啊……”“是右派,怎么了?!右派人家的孩子不就搞对象?人家屋子那么小,还有个哥,都二十大几的了,后院里背静地儿和对象拉拉手什么的,我见过的,人家姑娘看见我还不好意思来着,有什么呀!”妈很不以为然。
“咳,我和赵奶奶跟姜主任说了,人家孩子是搞对象。老姜也说,既然桂去反映了,街道不能不来调查。这不是阶级斗争嘛,是提高什么警惕呗。咳,小何维搞对象这点儿事,桂先告到机关保卫处来着,人家没功夫管这闲事,这才又告到街道啦。哎,大伙多注意吧。还问你家哩,别往心里去啊。我回去了,你做饭吧。不要打孩子啊。”这一次闯这么大祸,妈还真是没打我。
那时候,院里各家都把入冬时卖来的几百块蜂窝煤,整齐地码在自家门口窗沿儿下边。一天,快中午了,我和燕儿蹲在西屋杨家窗沿外,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捡来的小棍在地上乱画。燕儿突然想回家去拿新买的化石笔,起身的当口,碰到了身后的蜂窝煤,两摞煤块被撞碎在地上。看着碎在地上的,我担心地叫起来:“呀,碎啦!怎么办?你也不看着点儿!”
燕儿看看我,看看碎煤块,不知所措,走了。燕回家没再出来。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不是我碰的,可还是有点不安,在院里溜达了会儿,也讪讪地回了家。
不大会儿,桂突然拉开了我家的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说:“告诉你呀,赶紧赔人家煤,把人家煤踢碎了,还没事人似的!”
“不是我,是燕儿!”我争辩着。“你胡说!叫你赔!不赔,等你妈回来再说!”想到妈又会不明不白地打我,心里更急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和桂竟都站在了我家煤垛边。桂继续斥责我:“你不大个东西,撒谎,挺能的你,啊?!”
“是燕儿碰的!”我仰视着桂。桂贴得那么近,我已经只能看到桂粗壮的腰了。“你再嘴硬,你个小右派崽子!想翻天呐你!”桂咬着牙,手已经拧在我的小脸蛋儿上。“我让你个狗崽子撒谎!”又是一巴掌打过来。我只觉得上嘴唇热辣辣地厚了起来,下意识抹了一下鼻子,手背上湿乎乎的鼻血。“我今天替你那不懂人事儿的妈教训教训你!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桂那棕黄色的翻毛皮鞋也踹了过来。正吃午饭的邻居赶紧围上来劝,我小脑袋里嗡嗡的,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人脸都变得特大,在晃。
“回吧,桂阿姨,您消消气。”吴姥姥嘴上说着,紧紧攥起我的小手,拽回家来。桂昂着下巴,甩手回自己家了。
不知桂为何经常上夜班了。我家隔壁原本是老何家的一间东屋,老何两口子去五七干校后,房子成了桂家的,桂下夜班后就在这间房里睡觉。我恨上了桂,见面不再叫她阿姨。有时,午睡的工夫,我不出去乱跑,而是平躺在自家铺板上,将两条小腿举得高高的,对着与桂家相邻的墙壁使劲儿踹,踹累了就换小拳头捣,捣疼了再换脚踹。墙那边睡着的桂也不再出来骂战,我暗自得意。
这一天,妈工休,又到了院里人午睡的时候。我乖乖地躺在床上,四合院的街门被木棍之类的东西敲得响了半天,也没人去开门。妈忍不住跑出去,拉开木门闩,桂那得过半身不遂的婆婆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进来了。妈关了街门往回走的当口,桂手上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儿子,从我家隔壁的房子里冲了出来:“你想翻天呀,大中午的这么吵人!”妈一下转不过弯来,一边往家走一边解释:“你婆婆叫门,我去开门的。”那跟在后面的老太太也急得啊啊地叫着。可桂不依不饶:“你个右派小老婆,你和右派小崽子想翻天呐,我告诉你,只要有共产党在,你们永远也甭想!你们永远也翻不了天!”
桂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天:“我告诉你,你和你的狗崽子只有被人民,知道吗?人民!踩在脚底下!”桂很忙活地用一只脚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两下。妈生气了,说道:“我是给你妈开门去了,你想想清楚,抱好你手里的孩子吧,孩子都听着呐,别把孩子再吓着,摔坏了。”桂听出妈冷嘲热讽的,更是气急败坏。赵奶奶出来说:“为伟妈,进家去!”不愿惹事的妈就坡下驴进了屋。又告诉桂:“小桂,赶紧扶你妈进屋吧,别再让她自己上街了。”
桂又去街道告状了,姜主任又来了,说:“你们院里右派家属最近是不是很霸道?桂的工作很重要,上夜班审核稿件,错一个字就有可能给国家带来政治上的损失,就有可能出现严重的政治事故。这可是国家大事,你们邻居要保证她能有一个良好的休息环境。”地主出身的吴姥姥和成分不明的赵奶奶这时体现了他们鲜明的“阶级立场”:“哪里是人家霸道,这院里就是这个桂……”
几年后,爸爸戴煌回来探亲,和妈去粮店买米,在街上碰到姜主任。老人很和气,问:“怎么样,你们现在这个院子里?以前,桂老来告状,我们也不能不去问问。咳,她那个人就那样,早晚都会过去的,好好过吧。”1978年,爸回机关工作了,爸被选为区里的人民代表了。不久,机关改选党组成员,爸是候选人之一。一天,中午去食堂的路上,一个同事和爸聊着:“老戴,小桂以前你们住一个院子啊。哎,那天她还跟我说呢,你爱人带着孩子,那些年真不容易熬啊。她挺同情你家的,她公公去世了,她悄悄把好些旧的棉衣、棉裤放你家门口。哎,你爱人都不动啊,她说你家里人可要强了。好多年不见了,她让我给你带个好,老邻居喽。”
1987年,机关院里盖宿舍楼。1988年,我家搬了进来,桂一家也搬来了。后来,爸退休了,桂和她丈夫也老了。桂有时会推着她那半身不遂的男人在院里散步,那眼光里蔑视的问号已经不见了踪影。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期,2011-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