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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三”和小学生的政治课

(戴为伟,自由职业者,戴煌与潘雪媛之女。“九一三”事件发生时7岁,尚未上学。)

1971年的时候,北京的小学校是春季招新生,我虽然已到学龄,可生日小,不符合入学的要求,只能还在家“飘”着。那时,不知为什么我经常喜欢蹦到床上,对着10平米小屋正墙中央的毛主席像,光脚丫协调地踏着步,有节奏地挥舞起红宝书:“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便无师自通地唱起整段《沙家浜》里胡传魁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那时候,我有一堆小人书,《王国福》、《邱少云》、《董存瑞》、《红灯记》什么的,其中还有一本漫画,刘少奇长着个大酒糟鼻子,邓小平被画成一条小爬虫的样子,王光美扭捏着蛇一样的身躯,胸前戴着一长串珠子;其中一张,一只有力的铁拳,狠狠地砸在他们身上,这些人的脸上表情痛苦扭曲。我不喜欢这本书,它让我恶心。

到了中秋前后,夜长了,大杂院里人家早早就拉紧窗帘,关门闭户。这天,妈上中班,晚上十点后才放工回来。妈进家时,我已昏昏欲睡,可她还是抑制不住诉说的欲求,倒给我一个奇怪的消息:“林彪,就是毛老头那个亲密战友——”妈好像怕我不知道似的,还特地添上“亲密战友”这个解释,“和他老婆、儿子还有……好像9个人吧,坐飞机想叛逃到苏修去,在温都尔汗摔死了!”紧接着,妈又按惯例嘱咐我:“不许出去乱说,被人听到要抓起来的!”

妈在向我这个“树窟窿”倒完秘密后,睡觉了。夜更黑了,想到那个新闻电影里看到过的,紧跟在毛主席身后舞动着红宝书,一脸似笑不笑,穿着军装的林彪,和他脚上那双黑布鞋,想着苏修的狰狞,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恐惧从我脊背骨悄悄爬了上来。没上学的孩子不懂政治,只是对死亡、非命、苏修感到不解罢了。那时候哪里能想到,已经死了的林彪会对我们今后那么多年的学校生活纠缠不休呢。

转过年(1972年)春节后,我上小学了。上学的前一天,从山西劳改队回家休探亲假的爸给我按照学校通知书的要求预备书包。先往包里装了一个紫红底,画着金黄色芒果的铅笔盒,旁边还有一段毛主席语录。那时我家装雨衣的口袋、月份牌、爸的旅行袋、粮票等等,只要能印上字的地方,都能看到一段或一句毛主席语录。我对铅笔盒上的芒果突然发生了兴趣:“爸,芒果能吃吗?”

“能吃,是一种热带水果,我在越南吃过。”

“别提你‘外国人’时的事情!”每逢爸提到当“右派”前的正常生活,妈就会这样打断爸的叙说。

我不理会这些:“什么味儿的?”……正当我对芒果的滋味充满好奇时,我听到妈悄声问爸:“语录,你检查了吗?”

学校通知书要求一年级新生的家长为每个学生预备一本《毛主席语录》,爸重新掏出已装到包里的小红本,递到妈手里:“看看,幸亏我想着,这林彪的‘再版前言’得撕了,还有那‘大海航行靠舵手’林彪的签名,得涂了。要不孩子拿到学校去,还不得挨说!”

第二天一早,我挎着爸40年代当新四军时发的,洗成灰白色,边角有些破的挎包,包里揣着那本被妈消灭了林彪痕迹的红宝书,开始了我的学生生活。

我当小学生没多久,一个下午,语文课,班主任抱着一摞小16开本的册子进教室了。她告诉我们,这是重要的批判材料,我们要认真学习,期末要考试。

本子发下来了,那装订好的油印册子足有大人的手指肚儿厚,篇篇印满字,散发着新鲜的油墨香气。那时,我除了“毛主席万岁、副统帅、万寿无疆、文化大革命、不忘记、斗争、打倒、砸烂、阶级”这些在大街小巷刷的标语上经常见到的字、词,别的都不认识。想着要看这么多不认识的字,还要考试,我愁了起来。

老师说话了:“同学们,这是学校刚刚印好的批判学习材料,大家拿回家去,让家长包个皮,不要弄坏了,每一本我都编了号,这本资料不要外传,特别是不要给学校以外的人看,这是纪律。学习完了我要统一收回。”

好在这本让我犯怵的批判资料一次也没用上,大概老师都明白我们看不懂,没要求孩子们自己读,资料被妈包好书皮后就永远束之高阁了。

然而,学校没因为孩子们看不懂资料就耽搁了批判林彪。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那点儿支离破碎、似是而非的历史知识还是从批判林彪特别是后来的批林批孔中普及来的呢。

下午上课,学校红小兵广播站有15分钟广播。喇叭里传来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慷慨激昂地念批判稿的声音:林彪和他的儿子妄想用炸弹炸毛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及时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林彪只能仓皇外逃,摔死在外蒙古温都尔汗。他死有余辜!林彪还和他的死党写了一个《571工程纪要》,梦想复辟到万恶的旧社会,让地主、资本家重新骑在我们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让我们这些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红小兵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给他们当牛做马。我们坚决不答应!我们坚决要把林彪批倒、批臭……

小孩子的政治课,多是政治老师照本宣科,内容枯燥却印象深刻。“林彪是个野心家”,最早教我们政治课的中年女老师有一副奇特的烟酒嗓,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好像让我窥探到林彪卧室中偷偷悬挂着的条幅——“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同学们,你们知道什么叫‘天马行空’吗?”烟酒嗓老师自问自答着,“林彪把自己比喻成‘天马’,我要说,他真是狂妄已极啊,天马?毛主席才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林彪却把自己比喻到天上,证明了他就是有篡党夺权的野心!他把自己凌驾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之上嘛。他还要‘独往独来’,同学们,大家想一想,这就是明确,他不要毛主席的领导,同党闹分裂嘛。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你们想想,他的野心多么大……”

学校辟出后院两间西侧大殿做展厅,批判林彪从井冈山起就与毛主席对着干,什么毛朱会师被篡改成毛林会师,什么林彪在战争中如何不听毛主席的指挥,打了许多败仗,给革命造成了重大的损失等等。军事地图上那些箭头,从哪里打到哪里,搞得我晕头转向。展览看了好几遍,最终我也没弄清楚林彪到底指挥打了哪些仗,怎么就让毛主席不高兴了。

小学六年,老师让我们把当代的林彪和已经逝去两千多年的孔仲尼绑在一块儿批了有四、五年,但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捆绑,而不是把林彪与历史上诸如蒋介石、袁世凯、慈禧或其他什么赵钱孙李撮成堆儿一起批,我至今也没搞明白

在政治课上我认为最能够把这两位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克己复礼”这个词了。

“林彪还写了‘克己复礼’,”烟酒嗓老师耐心细致,“‘克己’,就是自己暗暗忍着的意思,他要忍什么,无非就是内心对毛主席、对党的刻骨仇恨,要‘复礼’,恢复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地主、资本家在中国的统治,让历史的车轮倒转,回到两千多年前孔老二那个奴隶制社会……”

从学校大门到操场之间,有一条二、三十米长的雨廊,这里成了批林批孔的阵地。每天一进校门能看到我们才华横溢、勤奋用功、博古通今的美术老师一人制作的,图文并茂的批判宣传栏。

从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中国古代有个教育小孩子的《三字经》,什么“头悬梁,锥刺骨”。宣传栏里画着一个古装长发男子,背景是一轮明月,木窗棂前,他的头发吊在粗粗的木房梁上,席地而坐,一手捧着一本半卷着的竹简,另一手正拿着一把尖尖的纳鞋底用的锥子刺向自己的大腿。旁边是批判这种死读书、读死书的大块文章,大意是:不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只尊孔孟之道,走“学而优则仕”的白专道路,以这种残酷的方式读书,梦想有一天做了大官,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千百年来,这种强迫人死读书的教育不知坑害了多少少年儿童……

我们小学校在一处清朝驸马府里,教室高大明亮、前廊后厦,庭院优雅。批林批孔后不久,王府后院坐北朝南一排高大的宫殿样北房,也被腾出来做了批林批孔展览室。如此算来,从这场运动开始,总共只有不到20个班级的小学校,已经为批林批孔开辟了5处批判阵地。小学六年,在这些经常更换展览内容、不变换展览主题的教室和走廊上,我被灌输了很多那个年代特有的历史观。

不久,批林批孔晋级为评法批儒。但凡在历史上留下点名声的古人,统统被按法家、儒家归了堆儿。法家代表好人;被归到儒家那堆儿的,统统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坏人最大的头子当然是孔老夫子,往下依次有孟轲、朱熹……直至慈禧太后、李鸿章、袁世凯、蒋介石、刘少奇、林彪。在展览板上,儒家人物丑陋狰狞、脸色阴暗、目露凶光,手里的毛笔幻化成一把滴血的刀,狠嘚嘚地注视着参观展览的红小兵。

在褒贬古人时,得到赞颂最多的是秦始皇如何焚书坑儒,古代的农民如何造反,推翻前朝的反动统治。从孔老夫子时代的跖开始,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洪秀全……直至中国共产党,“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毛泽东这句印在我家日历上的语录,帮助我找到了暴民政治的理论依据。

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黄帅的日记闪亮登在《北京日报》上的时候,我们被学校组织去看了电影《决裂》(好像是这个名字)。电影里有个只会讲“马尾巴的功能”的丑陋木讷的教授,他成了被贫下中农奚落、斗争、教育、改造的对象,而贫农的儿子江大年仅凭一双长满硬茧的手,就上了大学。

三年级时,老师在课堂上正式向我们宣布,学校教学改革,按照伟大领袖光辉的“五七指示”,今后实行开卷考试,每学期还有20天学工学农,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彻底清算“分儿,分儿,学生命根儿”这个十七年反动教育路线遗留下的余毒。

当时我别提多高兴了,太好了,这下我可有更多时间玩儿了!

大批判、阶级斗争、学工学农,成就了我“幸福的”小学生活。

四十年前,学校教育紧跟着执政党的要求,用着最具唯心色彩的方式向数以亿计的莘莘学子传授着荒谬绝伦的政治理念和伪历史,稚嫩的头脑没有选择知识的权利,只能在懵懂无知中接受于个人生活和社会历史没有任何进步意义的斗争哲学。

直到现在,我不时还会反刍那时的学校生活。就像一个纳粹年代德国的普通日耳曼人,我至今说不清生活在那样另类的年代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是指,我做学生时经历过一个正常时代的孩子无法体会的政治狂飚和学校教育的扭曲变形,在这点上我们可谓见多识广,而不幸恰恰也在这一点上。

《记忆》2011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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