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例还是从一个灵异故事讲起。
雍正年间，湖北应山人明晨在河北献县当县令。某次，明县令发现一宗冤案，想为无辜者申冤，却颇为担心，此案已经上司判定，翻案的话，恐怕上司不答应，因为那就等于自己打脸……纠结良久，突然想起县学宫有一叫王半仙的守门人，跟一狐仙成为朋友，那狐仙给人预测吉凶祸福颇为灵验，便找来王半仙，将案情告诉了他，让他去问他的狐友，此事你怎么看。
没多久，王半仙回话，狐仙说：“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这是原话，意思是说，县太爷您是百姓父母官，办案最应该关心的是此案到底冤不冤，而不是上司同不同意，您忘了总督李公说过的话了吗？
明县令大吃一惊。狐仙所说的“制府李公”，就是他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直隶总督李卫——没错，就是曾经很火的一部老剧《李卫当官》的那个官声不错的李卫。明县令在省城保定参加干部学习班时，曾听李卫讲过他的一次灵异经历：
李卫尚未当官时，有一次乘船渡江，同船的还有一位道士。船行不久，有一乘客因为船费问题，跟船夫吵了起来。道士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唉，命都快没了，还计较这几文钱。话说完没多久，那乘客一个不慎，被帆脚扫中，掉进江里，水流湍急，抢救不及，挣扎了几下，淹死了。
李卫心中大异，看来，此道士不是一般人。
船到江心，风浪骤高，船夫失控，眼看船就要翻，道士急行禹步（道士作法时常用的一种步法动作，相传为夏禹所创，故称禹步），口中念念有词，很快，风平浪静，全船人都得救。船靠岸，李卫向道士致谢救命之恩，道士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刚才被帆脚扫下江那位，那是他的命，我不能救他；您是贵人，遇险得救，也是您的命，所以我不能不出手。
李卫再次下拜，仙长教训的是，我会一辈子安命守己的。
道士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个人的贫富贵贱，必须认命，不认命就会疲于奔命，甚至不择手段互相倾轧。就说李林甫、秦桧等大奸臣吧，他们不知道，哪怕不陷害好人，也是能当上宰相的，那么干，不过徒增罪业罢了。至于国计民生，那就不能说什么命中注定了。天地生才，朝廷设官，就是为了拯救国运；如果那些身握重权的官员，都认命摆烂，那天地何必造此人才，朝廷何必设此官职？就连鲁国守门的都懂得，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亮自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这正是圣贤们安身立命之所在，这你应该不难明白吧。
李卫大悟，再拜受教，又请问道士名号。道士说，我说出来你会受惊的，记住我的话就行了。说完下船，走了十几步，就地蒸发。
故事见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李卫的灵异遭遇，像极了一个寓言：一艘将翻的船上，有人根本觉察不到危险，还在为一些蝇头小利锱铢必较。转眼灾难来临，“命中注定”要死的普通人，落水而没人救他；而“命中注定”是贵人的，则在神力护佑下，安然上岸。
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道士说的那句：“个人的贫富贵贱，必须认命……至于国计民生，那就不能说什么命中注定了。”原文是：“一身之穷达当安命……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这句话，足以给实干官员当座右铭，李卫用它来警示下属，尽人事以听天命，不能以认命为由而摆烂。
县令明晨则借上司的金句，为自己平反冤案找点胆气，或者找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这句话，应该也是纪晓岚记录本故事的动机所在。
为了夯实此金句的含金量，故事中那位神奇的道士还举了两位“圣贤”的例子。
一是：“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语出《论语·宪问篇》，原文如下：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孔子的学生子路，在鲁国都城外门之外过夜，第二天一早，城门开的时候，他准备进城，守门的拦住他问，你打哪儿来？子路说我从孔府来。守门的说，哦，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位吧。
春秋末期，礼崩乐坏，孔子以一己之力，想力挽狂澜，回归周礼，恢复秩序。但对于各诸侯国来说，弱肉强食时代，变革、发展才是硬道理，没几个愿意听他老人家絮絮叨叨，说什么克己复礼，能当饭吃吗？能当战车使吗？
所以，就连一个普通的鲁国守门人，都知道孔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螳臂当车，“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么，孔子本人不知道吗？
碰壁那么多次，撞都把脑子撞清醒了，所以他说五十知天命。但是，五十之后，他依然“知其不可而为之”。支撑他的，自然也是“一身之穷达当安命，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
二是：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
语出《后出师表》结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我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与否，那是我所不能预见的。
不同于春秋末期之乱、蜀汉末期之烂，李卫、明晨、纪晓岚们所处的，是所谓的康乾盛世。站在历史的角度回望，这百年尽管有诸多不堪，百姓依然命如草芥，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是满清王朝的黄金时间，至少在皇帝和官员眼里，一切都是在向上的。
所以，出现李卫这种“才猷干练，实心办事”（乾隆评李卫语）的封疆大吏，还有明晨这种把“民之父母”当真，主动想为百姓申冤的地方官员，也是合乎历史逻辑的。
这段历史时期，皇帝以下，从朝廷大臣、封疆大吏到地方官员，摆烂的少，做事的多，也是事实（且不说他们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既然这样，大清从乾嘉之后，为什么还是无法遏止的走下坡路，乾隆死后才一百年多一点，就彻底玩完？
因为，如果把两百多年的满清王朝，放到几千年中国大历史来看，它也不过是一段逃不过去的“历史的垃圾时间”（这个由我师友胡文辉先生首创的名词最近大热，并被以讹传讹说成是米塞斯的名言）。
同个时期，“天朝”之外的人类文明，以法国启蒙运动为标志，已呈现出从神权、王权逐渐过度到民权时代的大趋势，且不可逆转。而在中国，霸台两千年的秦政制，迄宋明以降，也已千疮百孔，再高明的修补师，也无法使它再光鲜明亮，什么时候尘归尘土归土，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幻想什么“天地生才，朝廷设官”就能“补救气数”，天真得可怜。
就像康乾盛世几十后，还有一个所谓的“同治中兴”，再怎么兴，也挽救不了清王朝走向末路的结局。
所以说，中国大历史的垃圾时间，最迟也是从明朝中叶开始的。清初的所谓黄金时间，不过是垃圾时间的回光返照。
因为，是金子，总会花光的。
就像拾荒者们，能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出些值几个钱的东东，却无法将全部垃圾变废为宝。
有人反对说，历史没有垃圾时间，只有垃圾帝王。
这话也不对，满清十二帝，从综合表现看，在中国历史上绝对是平均分最高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垃圾”都没有，却依然改变不了“历史的垃圾时间”这一事实，一代代清帝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王朝从悬崖上拉回。
至于说“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更是不值一哂。这话忽悠那些被他们陷害的人也许行，绝对忽悠不了李林甫和秦桧们，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历史的垃圾时间，但他们非常清楚，越是大厦将倾，政治斗争越是残酷，不“倾陷”他人，别说当不了宰相，很可能还会死得很惨。
不信你去看，越是历史的垃圾时间，各阶层的互害越会加剧，这是无解的历史死结。
所以，“一身之穷达当安命，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国运当安命，个人则不可认命。”也就是某位朋友所说的：“历史有垃圾时间，个人没有。”
如果你在李卫所在的那艘船上，没有神力搭救，能做的就是：不要跟船夫锱铢必较，但要时刻盯紧帆脚，在它扫来时，才能避过一劫。
换一句悲凉又通俗的，就是：
我们要尽可能活的好好的。
2024年07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