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想对别人好要做出来,那才是真的

1990年春节刚过,我就在宿舍门上钉了一小张字条,写着「欢迎回来」四个字,留言给半个月后才回来的哥哥。

整个冬天我独自留在了清华,无拘无束又无聊,每天能见到的人,主要是十二饭厅里那两个师傅。他们也许是加班的缘故,满脸的不耐烦。胖大的手握着大铁勺,咣咣地敲着仅有的两个菜盆,拖长声音问:「要哪个?」

我指向其中一盆:「这个。」

这是我每天仅有的对话。

荒凉的校园里人影全无,西北风不时地呼啸,还有一些零星的鸟雀声,此外一片死寂。每天下午,空旷的东操场上,只有我一人,对着墙练脚法,或者带球疯跑,有时候我都注意不到自己发了神经,居然跟球说话,问它跑那么快干什么。

冬天日头短,不到五点就要入夜了。学校可能为了省电,除了几条主干道还亮着路灯,其他小路都熄灭了。透过窗户往外眺望,影影绰绰中,依稀能辨认出对面宿舍楼的斜顶,远处连通天际的白杨树,在郁沉的星空下也隐约可见。有时候我会穿得棉滚滚的,往东边树林的深处信步。走到漆黑一团的地方,伸出手指头来点支烟。透过密集的树枝,寻找刚好可以看到自己窗口的位置,遥望夜幕中那一星飘摇的灯火,静静地凝视一会,仿佛在与自己的命运对视。

寒假一天天过去,寂寞与日俱增,除了音乐、足球、小说和画素描,其他一切都是静默的。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爸妈和哥姐,他们此刻在干什么呢?楼下收发室的张师傅也回家过年了,没有人接电话,送信的也不再过来,家里的消息无从得知。我就像活在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空白里,整日胡思乱想。有时睡醒转来的片刻,脑子仍旧流连在梦中,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我盼望哥赶紧回来,给我讲讲家里的事情,也期待着他看见字条时高兴的样子。但一想象到那情景,我就有些难为情。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赤裸地表达情感,有时看着那张字条,想着想着脸就开始发烫。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它取下来扔掉,最后,还是决心留着。

哥终于回来了,但没想到他的反应很平淡,甚至感觉有点不高兴。他推开门就皱起了眉头,又歪头看了看那张字条,浅淡地一笑,没有动它。放下行李后,他环顾一圈屋子,手指抹了一把钢琴盖上的灰尘,举到鼻子尖仔细端详,眼珠瞟了我一眼,又看向别处,说:「怎么这么乱?」我像硬吞了一块冰似的,心冷起来。他闻了闻,眉头还皱着。「你也不开窗通通风,这么臭你都没感觉吗?」

我没有说话,默默收拾桌子上的垃圾,把碗筷摞在锅里,端到了水房里泡上。回来时,他背对门站在窗边,抬手摇晃生锈的插销,淡蓝色的窗帘从头顶罩下来,搭在他肩上。我恨恨地瞪着他的后背,把门上那张字条扯了下来,揣进兜里。同时,确实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人的酸臭味儿,混合着浓浓的烟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怎么我之前没有闻到过?我正琢磨着,哥拉开了窗户,一阵清新的冷风扑了进来。我深吸了一口,头脑似乎都清醒多了。

「敞个半小时就差不多了。」他像自言自语似的,很小声。我没接话。之后两人都沉默着,好像对方不存在一样,各自收拾。半小时左右,屋里差不多回到了他离开前的状态。

他把桌面清空,打开行李,把家里带给我的腊肉、腌菜、花椒粉、辣椒面取出来摆上,还提起一小袋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特意递到我面前,指着桌面笑笑,说:「这样才有心情好好吃东西嘛。」

我还是没接话。他朝我扬了扬下巴,沉吟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欢迎我回来,希望我开心。但是你把屋子弄得这么脏这么乱……」他伸长鼻子,左右划了两下:「还这么臭,让我怎么开心?」他等着我反应似的顿了顿,掏出皱皱巴巴的烟盒,拍出来两支,递给我一支,擦燃了火柴给我点上,又给自己点燃。「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回来一看,自然就很高兴。你想想是不是?」我点了点头,看他一眼。他很平静,右手肘支在左手上,透过烟雾,笑嘻嘻地打量我。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记住,想对别人好要做出来,那才是真的,光是说,再好听也没用,对吧。」我又点点头。

不一会,屋里已经很冷了,哥转到各个角落又闻了闻,说差不多了,示意我把窗户关上。他在厚纸板做的烟灰缸里掐熄了烟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门边看了看,转过头来:「诶,那张纸呢?」我迟疑了一下,把字条从兜里掏出来。他走过来伸手接住,展平,似笑非笑看了看,从书桌上拿来日记本,把字条夹在了里面。

夜里,哥趴在台灯下写信,他问我要跟爸妈说点什么。我正细细嚼着一片香肠,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香肠好吃吗?」
「好吃!」
「那我就写:庆屹说香肠太好吃了。」
「嗯。」

家里做的香肠图源纪录片《四个春天》

这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依旧住在哥哥陆庆松在清华的教工宿舍里,看书、画画、踢球,骑车在校园中闲逛,直到34年后,那些人、影、话语和气味,依旧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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