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聚会,来一黄君。说起往事,大家都还记得,他是沪郊某地贫下中农出身,当年是我们年级的劳动委员。“大跃进”年代闹过不少今天看来颇有“黑色幽默”意味的笑话,其中之一叫做“深耕密植”。具体做法是,耕地不再用犁铧、锄头,而是用铁铲掘土至起码三尺的深度,然后一层碎土,一层肥料(人粪或从羊圈起出的“羊棚灰”),自下而上填充细作,直到地平作业面,准备以株距不超过“小半虎口”的宽度插秧密植。据说这是领导“从群众中来”的经验总结,现在要在全国农村推广“到群众中去”,如此则可确保粮食亩产超过千斤。
我们年级的同学在农村参加“大兵团作战”回来,本已人困马乏。谁知回到学校还要继续搞试验田,责任便落到本文开头提到的黄君身上。他到底是农村来的学生,觉得如此“深耕密植”有悖常识,可又拗不过领导三令五申的训示,就只好代表英文系三年级,在复旦大学今日第二教学楼的旁边,认下了一亩地。自此,全年级动员,女同学多数使铲子深掘,男同学挑粪,还到校外农户家的猪圈羊圈,借用“羊棚灰”。为了和其他年级竞赛,一连几周都要挑灯夜战。今天的大学生不妨想象一下当年的那种场景:几百烛光的灯泡把二教周围照得雪亮,铁铲飞舞,此起彼落,挑粪大队哼哟哼哟地喊着号子运来肥料;这儿突然有人大叫“不好,都掘到水啦”,那边劳动委员黄君赶来,探头视察之后,要大家跳进坑里像跳集体舞似的使劲踩踏,把冒头的水弄成泥浆即可——当然所有的同学都打着赤脚,那些日子里基本上昼夜不必穿鞋。时至午夜,趁工间小憩,众人涌往中央饭厅去领取两块略带甜味的蜂糕,匆匆充饥之后,赶回来继续侍候那一亩地……
待到秧苗密密匝匝插下,还有“后期服务”,那就是或抗旱或排涝,还要“扒秧”,亦即俯身拔去与秧苗齐长的杂草。这时“大兵团”已经化整为零复课。一应劳作改由学生轮流负责,碰到轮值,可以不向班长请假,理所当然地缺课。黄君缺课最多,同学们常见他愁眉百结地蹲在一亩地旁,大概在暗中祈祷秧苗快快生长。
“惯子出不孝,肥田生瘪谷”,老话果然不错。“深耕密植”的一亩地,折腾到最后,基本上是颗粒无收。随之,那全国范围的三年大饥荒也便开始了。学生再也甭想吃蜂糕夜宵了。
老同学聚会上说到这事,有人纳闷:决策者明明也是农家出身,如何这样不懂农事?看来光有农家出身不够,还得脚踏实地真正务过农而非成天想着去干其他营生的。再有,“破除迷信”不见得是句坏口号,但决不可作为决策时头脑发热、异想天开的借口。古时候有邯郸学步的故事,要是学步未得其仿佛,遽失故步,又冒险腾跃,结果即使不摔成头破血流,可能也只好匍匐而行了。
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