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你知道“敲沙罐”吗?

五十多年前,我家住在万县城里杨家街口上。当年,杨家街口整条街的铺面,都极为简陋。记忆中正街拐弯处有一座“交通旅馆”是四层楼。我家隔得不远,父亲开一家西医小诊所,取名“博爱”。家的对面有裁缝铺、杠炭铺,还有两家棺材铺。从码头爬上来,摆摊的人用柴火灶撑起一口口大锅,锅里煮的鸡、鸭、鱼、肉其实尽是从过往停靠的轮船伙房里挑下来的潲水。热腾腾的汤锅里加进一些粉条、豌豆、洋芋之类。买来吃的人多是码头上的苦力,或是进城卖菜的农民。端着个大碗蹲在街边,碗里冒着气、头上冒着汗。这种景象延续了很长时间。贫困的年代,贫困的码头,贫困的人民,就是这样子。

万县是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升起来之后才“解放”的。1950年秋天,我不到六岁,家里人把我送进学校启蒙。学校离杨家街口不远,叫石佛寺小学。学校不大,极为简陋,是一个废弃的寺庙改成的学校,后来又改名为胜利路小学,一直到三峡移民大搬迁时才注销。

我班上的同学年龄差距甚大,大的简直就是小伙子了。同班同学中有文传贤、文传纪两弟兄,是交通旅馆老板的儿子。哥俩的乳名分别叫“大弟”和“小弟”。我和他们家离得很近,上学放学我们总爱走在一起。学校只开国语、算术和写字课。最好玩的是写字课。那时都是用毛笔写,上课了,先是磨墨。课桌小,地不平,人又矮,摇摇晃晃,墨未磨好,脸上、手上、桌子上、衣服上早已斑斑点点。不知哪位同学一声呼叫,墨仗又打开了,一时间,正面交锋的,殃及池鱼的,幸灾乐祸的,好生闹热。叫骂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我们的老师是个很严厉的男老师,只见他握着那根油亮反光的篾条,四处弹压。这个老师笃信“黄荆条子出好人”,这种时候,大弟、小弟两弟兄和我一样都未能幸免。

关于“解放”,当时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没什么深刻的认识,在我们眼里,变化最大的是过去的钱不能用了。那些印得花花绿绿的一叠叠、一摞摞、一捆捆崭新的钱都成了废纸。我们不懂得大人的酸楚,废纸钱成了最好的玩具:折叠纸手枪、纸皮带、武装带、船形帽,再全副武装,分伙打仗。那种神气活现,那种耀武扬威,全然看不懂大人们脸上的苦笑,游戏中往往也有大弟、小弟俩的身影。

我和小伙伴们最爱去的地方是“南门口”。那是老万州的一个老地名,靠长江边的一大片沙坝,那里经常有“敲沙罐”的。“敲沙罐”是指枪毙犯人时对着人头开枪。那阵,什么青红帮头目、一贯道坛主、棒老二、反革命等等,最省事就是一杀了之。当时三天两头就有“敲沙罐”的,大弟、小弟也和我们一道去看热闹:犯人五花大绑,背上插个“令箭”,上面写着罪名、姓名,还打着一个鲜红的叉。通常是两个当兵的架一个犯人,飞步推到江边沙坝,面向南岸跪下,身后一两步远就是一个端着长枪的军人,用枪对着犯人的后脑袋。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我和小伙伴们总想离得更近,常常躬着身子钻进大人堆中,蹲在第一排。枪声一响,死者脸朝下应声倒地,于是有了“啃沙”的说法。有时候“敲”一两个,有时候“敲”三几个。我见到最多的一次,一下子“敲”了17个,听大人说全是“一贯道”,还有女的呢。仍然是一个军人“敲”一个。长大后读到鲁迅小说,其中有关于人血馒头的描写,其实我当年见到的“敲沙罐”的景象更加恐怖。我亲眼看到过一个至今难以忘记的场面:枪声响后,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破烂的大人跑到死人身边,用手抓脑髓往嘴里放,手还直甩,旁边的大人说,那是烫。大人们还说人的脑髓能医治疯病。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从南门口看完“敲沙罐”回来,见到大弟小弟两弟兄一脸木然的表情,我不经意地问道:“你们今天没有去看敲沙罐?”两弟兄淡淡地回答我们:“今天敲的是我屋老头儿(父亲)”。小伙伴们一听到这话,大家都没答腔,悄悄地散去了。

从那以后,我们虽然照旧和大弟小弟一起玩,但我发现,他们的话少了,他们常常躲藏在家中的角落里封闭自己。也许他们觉得,别人不信任不要紧,但是来自小伙伴们的不信任让他们很难过。是的,我们再去看“敲沙罐”时不再叫上他们俩了。因为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父亲被“敲沙罐”了。我的伤害是无意的伤害,但是无意中的伤害有时候比有意更加厉害,尤其在当时的时局下。

我今年62岁,多年来,我为这件事愧疚了半个多世纪。尽管我似乎也没有错,两弟兄也从来没有怪罪过我,就像《祝福》中柳妈劝祥林嫂去捐门槛,祥林嫂也并不怪罪柳妈一样。但这件事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底。几年前我见过大弟,他所在的那家国营棉纺厂改制了,厂里的工人去政府大楼“闹”过事,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大弟怕是不会去的,听他说小弟早去世了。

长大后我常想,那阵子把剥夺人的生命权的行为,轻描淡写地戏称为“敲沙罐”、“啃沙”,语言倒是形象,而我们对人的生命权、对人权的不尊重也由此可见一斑了。

《南方周末》2008-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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