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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篇小说,老毛把我送进地狱(1)

1、公职就是这样被开除的

“毛伟人”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若果真如此,那么“劳动教养”则是中共违宪犯法的另一大发明。自此对人员的处理不需任何法律程序,只要领导看你不顺眼,只消党委一个决定,头头们的一句话,即可置人于死地。于是“一个单位就是一个王国,一位领导就是一个皇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中国哪还有民主自由?更遑论人权、人格。你吃饭、穿衣、住房、讨老婆、生孩子……一切都得单位同意、认可,这就造成了每个中国人对单位领导和共产党绝对人身依附的关系。所以,“上面”要收拾谁、修理谁自不费吹灰之力了。

翻开每天报纸,有关反右斗争的消息渐渐少了,不再是今天揪出谁,明天揪出谁的报道,多是某某单位、工厂、农业社,如何通过“反右斗争”带来了新气象、新面貌,以及某某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和先进标兵,光荣地入党入团走上了领导工作岗位。在人民群众分享“革命”的胜利果实的“大好形势”下,我们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臭不可闻”的东西了。没人敢和我们说话,纵是再好的亲戚朋友如在大街上相遇,顶多从眼神里传达出一个示意问候的信息。右派分子被社会遗弃了,在人世间彻底地被孤立了!大街小巷成日播放着紧跟时代的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听到这些歌,看到这些一双双陌生的眼神,纵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怀疑自己是否错了?于是,不少顽固的右派分子开始低头向人民“请罪”,主动写检查写交待。我不改初衷,仍坚持“别人是右派,我不是右派”的观点。理由很简单:我是穷人,学徒娃儿,怎么会反党?

吃罢早餐,我们集体去报社印刷厂劳动,但走路从不敢抬头,脚步快得如飞,惟恐被街上认识的小朋友看见尾追不舍高喊:“右派右派,是个妖怪”。不过印刷厂工人倒不为难我们,从不呵叱我们,但也绝对不会同我们说话聊天,那界线是划得十分清楚的,我不得不怀念起学徒生活来,当工人多好!有点失悔当初不该去学习知识文化,学去学来学成了阶级敌人。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不对,一个没有知识的国家,没有文化的民族,能在世界上站住脚吗?学知识、学文化绝对没有错,那错在哪里呢?

印刷厂在中新街,是《工商导报》的老地址,一楼一底宽宽大大。劳动是拆铅板,就是每天把印报用过的铅板拆解开,再把原来用以排版的铅字字钉一个个辨认清楚是什么字,按照其字号大小、字体分类,逐一放回铅字架上的字格中去。这项劳动虽没有规定任务量,但却是非常细致的活计,你必须记熟每个字钉在铅字架上的位置,如果记不熟,往往为了一个字钉的归位要折腾许久。因此,丝毫不敢懈怠,终日不敢休息,干得比工人还起劲,好像是为了表示什么似的。

在无人的时候,陈泽昆便偷偷和我瞎聊,多是讲述一些他当年做总编辑的荣光。他说:“那时《工商导报》有日报和晚报,你猜多少人?不到二十个编辑、记者,可消息全是抓回来的,很少用中央社的稿件。经理、主任和我都有单独办公室,杨蓓也有一间……”

我见没人注意我们,低低问一句:“工资够生活吗?”

他把拆下的铅字送还字架上归好位,回到原处坐下后说:“够啊,一般编辑、记者四五十个银元,我一百出头,养活全家四口绰绰有余。”

我惊得张着一个大嘴:“这样多呀!”又问:“你们那时报上登的东西都是事实吗?听说还敢骂国民党?”

他道:“当然是事实,其实《工商导报》是共产党领导的报纸,有几个共产党员。我们常常把解放区的事情变个花样推销出来,国民党控制不了新闻,它虽然有检查制度,那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不准我们的稿发出来,我们就‘开天窗’。一个记者有无本事,就是能不能抓到新闻,这可是个学问。”

我在报社呆了一年多时间,从未有人讲过这方面的事情,现在他一说,我来了兴趣,便刨根挖底问:“到底什么是新闻?”

他想了会儿说:“这很难讲明白,这样吧,我们职业有句行话:‘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是新闻’。新闻就是新奇的、刚刚发生的、为大众关心的事情,决不是上面的指示、命令……”

我竟然忘记险恶的处境,哈哈地笑出声来:“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此言一直嵌刻在心上,受用一辈子。自此对报纸有了个新的认识:新闻决不是党的喉舌,新闻就是“新闻”,发生在生活中真真实实的事情。1980年“改正”回归后,我应邀去盐道街中学向高中毕业班讲新闻写作,不仅照搬了此次交谈,还作了如下的发挥:“中国媒体是党的喉舌,西方媒体是社会的眼睛。两者的区别是喉舌与眼晴。”赢得学生一片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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