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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篇小说,老毛把我送进地狱(6)

几天后,我终于闹清楚他被判处管制劳教的原因。1955年茶叶业全行业公私合营后,他调入成都茶厂担任工会主席,老兄不知道茶厂和工人的关系不再是资本家和工人的劳资关系,已是领导和被领导的上下级关系。在整风中茶厂工人因加班一事和厂里发生矛盾,提出加班必须付给加班工资,不然就罢工。他是工会主席,当然支持工人的正当要求,结果被定为闹事头头,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判处三年管制劳教。快到住的地方,他好心地提醒我:“晓枫,这儿是专政机关,到处都是眼睛耳朵,要紧闭口慢开言啊,出了事保不了你啊!”

我们来到一间破旧大殿,他推开紧闭的木门,一股难闻的恶臭直冲鼻孔。大殿内漆黑一团,人声嚷嚷象在吵架。我把行李放在地上,隔会儿方才看明白:这间大殿有两百多平方米,上无天花板下无地镇(地板),当中四根大立柱,光线不甚明亮,地上排着两圈草席,草席上盘腿坐着两圈人,一个个挺腰直头全神贯注像在开什么会。尹将我交给十二组的组长,便忙事去了。

我睡的地方紧挨尿桶,有些犹豫,组长不动声色一笑说:“这是规矩,再有人来就是他挨尿桶了。”

我无声摊开行李,听得这位组长说:“我姓刘,叫我刘组长或刘同学都行。这里是劳教集训转运站,相互不能称同志只能叫同学。每天吃两顿,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小便在屋里解,大便六点后按组排队上厕所。如果实在憋不住要报告,经同意后才能出门。来去是五人,不得单独行动。要自觉遵守规定,违犯了要受处分。”

我应着,摊好行李也就自然盘腿坐下。此时方弄明白,殿房里正在开斗争大会,大家七嘴八舌吼叫:

“态度老实点,好好交待问题,不准耍花招!”

“为什么要抢饭,是不是破坏国家粮食政策?”

放眼望去,在殿房正中方寸大的空地上,跪着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大汉,正勾着头接受大家的批判揭发。他一边用手掌打着自己耳光,一边说:“我抢饭,我有罪!我抢饭,我有罪!”

我心里好生纳闷:抢饭?抢什么饭?此时,尹站在人前指挥,同学们争相发言,很是积极。刘组长一边放声吼叫,为斗争会助威,一边悄悄问我情况。经过短暂交谈,才知道他原是市食品公司供应科员,在一次“整风座谈”会上向党提意见说:“生意既然这么好,买肉的人排这么长的队,少调拨点生猪外销任务不好么?先管自己嘴巴,再管别人肚子。”为此落个“反对党外贸政策”罪名。在他还未划成右派前,参加过我的斗争会,知道我情况。

他笑嘻嘻说:“晓枫,这里不分官大官小,也不管有名无名,新来的人都得当几天‘毛子’(四川话装几天傻瓜),你看那个跪倒挨斗争的家伙,原是石室中学的教师,来到这里熬资格,为点小事吃斗争多不划算。”

我本欲想说什么,突然觉得一支脚踢了下我的大腿,我即闭嘴不再说什么。待他走后,这个踢我腿的人才近似耳语地说:“来这里人虽是右派,但不都一样,说话得注意,打小报告的人很多。”,说着,向刘的背影努努嘴,意思他就是一个。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必登,市统计局的。你在办公厅当秘书时,我来找你盖过大印,还记得不?”

我连说记得记得,其实记得什么,也不过套套近乎。

斗争会越开越热烈,原来恶神蔡干事走了进来,为挣表现大家抢着举手发言。一位争到发言的年轻人怒不可遏地道:“刘同学思想极端反动,仇视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前天多吃了一瓢,昨天又去混。还说麦麸饭吃下拉不出屎,意思是说政府不人道,大家说这是不是继续向党进攻?”

“是!”百十号人一齐回应,吼声震得梁担上的老尘土往下掉。那个身彪体健大个头的教师,仍不停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左右脸颊,痛悔似的叫喊:“我有罪!我有罪!我反党反人民,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有罪、有罪……”

我看着听着,一是难受,一是不可理解。难受,右派斗右派,不是“煮豆燃豆萁”么?不可理解,为什么要去抢饭?石室中学是成都名牌中学,杜甫有诗云“文翁翻教授,不可倚先贤”,这是近千年文化宝地的老师呀!

开罢斗争会正是吃晚饭时间,一声哨响大家蜂涌而出,依组列队取饭。在集合时还有个二十多人的女子队。其中两人好面熟,稍一追忆记上心来:那个胖胖的年约二十八九的女人姓钟,是大科甲巷糊纸匣盒钟大娘的女儿。钟家在街坊的形像中有点不正道,风流韵事挺多,妈偷汉子,女儿当“货儿子”(成都话私妓),良莠不齐,竟是“同学”了?另一个身材苗条俊秀似花、脸儿圆润的姑娘不就是四圣祠医院(现名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的护士陈茜茜吗?1951年12月,我患鼻炎去住过半月医院,故认识。当时她对我不错,有点爱慕之情,但身分各异未有发展,怎么也来了,难道是右派?后一打听真是个右派,不知原因,很是怜惜。

取饭分小组排成四行,人人一碗无油无味的炒莲花白,再捧着碗依次到黄桶边盛饭。打饭是值日同学,手里拿着把大铁勺,见人一铁勺。饭是黄澄澄黑稠稠,近似古月胡(成都有名的甜食店)的三合泥(芝麻豆面糯米加油合制而成),我心里嘀咕:收容站生活可以嘛,能吃三合泥?可当“三合泥”盛在碗里,还未进口,一股霉臭味就冲得人发呕。我用筷子轻轻拨点放进口里,什么东西啊?原来是变质的麦麸面,又粗又涩满口钻,这劳什子还要抢呀,喂猪都不吃的东西。我发呆似地拨弄着,实在无法吃下去,站在不远的刘组长笑嘻嘻走过来说:“晓枫,嘿嘿!吃不下吗?嘿嘿!我才来也是这样,嘿嘿!吃不下倒给我好了,我帮忙,嘿嘿!”

我没有犹豫,慷慨地全倾倒给了他,只把那碗无油无盐莲花白勉强吃下肚里。

饭后睡觉前,分小组去收容站院后厕所解便。厕所是临时挖的几个大土坑,四周泥巴墙,墙上站着持枪的解放军,他们来去走动十分警惕,比当年我们看守反革命还严格十倍。我没有上厕所,站在外面透空气,只听得厕所里面的人啊哟连天地叫个不停。我不知何故,轻声问李必登:“他们叫什么?”

李必登极其小声说:“麦麸面吸水,吃下去拉不出大便,要用指头抠,才能把硬如石头的大便抠出来。患有痔疮的人拉不出硬挣,挣得一屁股血,所以疼得叫。”

我听后心里一阵紧张,李必登即忙安慰我道:“晓枫,不要担心,到了农场就好了。听说农场三顿大米饭尽肚皮装。”

旁边一位姓王的工程师插言道:“我看不可能,粮食定量供应,全国一盘棋。”

李必登改口道:“不论怎样,总不会再吃这臭麦麸面,纵然不尽肚子装总是米嘛!我想至少能吃饱,不然怎么干活?”

王姓工程师笑笑,不再争论,好像喉管里在说:“小伙子,到了农场就知道了。”

是夜我失眠,翻去覆来睡不着,尿臭味老冲着鼻孔,一天之变一墙之隔,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人世真叫错迕啊!我无声起坐拥被沉思,忽然心血来潮掏出笔记本写道:“大小老右相聚会,谁人不是才气横?麦麸填肚装不饱,马桶冲鼻臭难闻。同学相互自查罪,来去厕所先报名。低眉垂头一囚犯,警威枪寒敢有声?”写完看了几遍深感不妥,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不又是攻击诬蔑么?想撕又舍不得。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牢牢记在了心里后终于撕毁。

我觉得不到一天时间,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疑神疑鬼,胆小怕事,老是觉得有不少眼睛在盯着我、看着我。定神看去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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