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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篇小说,老毛把我送进地狱(3)

出得办公室,我跟着阎凯主任来到编辑部会议室。会议室里早已坐满了人,一双双不可名状的眼光向我投来,是惋惜、同情、怜恤,还是幸灾乐祸?说不清,看不明,反正机关经过这场运动后,人和人的关系变得深下可测。我像往常一样,缓步微笑地走进会议室,在一张设定的空椅上安祥地坐下来。接着,阎凯代表报社党委宣读了对我的处分决定。决定有三条:

书写反党反社会主义作品《给团省委的一封信》和续篇《向党反映》《上北京》,影响很坏,流毒极广;

支持流沙河大毒草《草木篇》,并与石天河、邱原、茜子、瑶攀等人,结成“七人反党小集团”;

在运动中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坚持反动立场。

宣读完毕也不征求谁的意见,在座的人们报以一阵热烈鼓掌表示拥护。会后,去食堂吃报社最后一餐饭。那天中午菜饭特别好,有坛子肉、红烧肉、宫煲鸡丁,可我仍很节省,只花一毛钱买了两个小坛肉和二两粮的米饭后,把余剩的饭菜票退成钱粮拿回家交给了妻子。如果早知道劳教吃不饱,我定会全买成馒头至少饱胀一顿,后来悔了好久好久。

吃完饭,报社除人事保卫科傅科员外,另增加了一个给张烈夫总编开车的崔司机,护送“保卫”我回家。这个崔司机是部队转业军人,任务是开车,我一次去外地采访也坐过他的车,服务十分殷勤,自始至终一副笑脸,生怕得罪我而丢了饭碗。自我被划成为右派,他陡然变得革命立场坚定,不论在何处见着都鼓着双牛眼晴,恨不砍我三刀方解胸中之恨。现在奉命送我去劳教场所,更显得趾高气扬,爱憎分明,步步紧贴惟恐我跑了似的。

回到家,妻已在屋里等候,想必是组织上已告知。她眼睛红红的,抱着还有半月才满周岁的女儿。女儿不知人世间悲情,仍然欢欢蹦蹦,吐词不清地叫着“爸爸抱,爸爸抱。”

我从妻手中接过孩子,凄然一笑,黙黙长吻,似向女儿又像面对妻子说:“放心,我会好好改造思想,尽快回来,短三月长半年。”

妻无语,一脸愁云,无法释去压在心里的石头,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

生离死别乃人世间最大的悲苦,何况年少夫妻,幼女咿呀,继母苍老,更平添离愁千层,别绪万端。女人谁不为自己丈夫担忧,而此时我安慰她的最好办法就是紧紧一抱,热热一吻,我欲掩上房门,崔司机双手叉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还恶狠狠地说一句:“关门干啥?”

我也不客气地回一句:“干啥?两个月没在一起了,想吻吻她。”妻白我一眼,显得很不好意思,忙用话岔开说:“你要带些什么?我给你收拾。”

我瞪了这个混账一眼,心里骂道:“狗仗人势,欺老子太过份了!”只好故意提高嗓门,既是说给妻听也是说给押送的人听:“不是去了就不回来,阎主任说劳教是公民,有选举权,改造好了还可以回报社工作。”

这招还灵,不但崔司机泄了气,他不再贴门站着,妻脸上也绽出了笑。我把行李捆扎好,再在挎包里装上不少书,然后摸出衣兜里钱粮,解下腕上手表,交在妻子手里说:“这些东西全留在家里,万一缺钱卖了就是,回来再买。”

妻推回我的手道:“带上吧,你不是说短三个月长半年吗,怎么会差钱去卖东西呢?放心,你走时家是什么样,回来家还是什么样。”虽如此说,我还是把东西留给了她。

正说着,继母买菜回到家,放下菜篮生火做饭。我向她说:“婶婶,饭不吃了,你抱上琦儿,我要和俊华说几句话。”

继母知趣地抱走孩子,我再次关上房门上了闩,一把抱住妻不停地狂吻。妻胆怯地望着门外,生怕押送者再次推开房门,一边害羞地说:“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

我牛性不改道:“怎么不想,两个月了,你怕什么?他再敢来推门,老子就骂他个花儿开。”

妻顺从地倒在床上让我抚爱,之后,我打开房门,扛上行李,十分惬意地向着两位押送者说:“走吧,辛苦你们了。”

冬天的街道遍地残叶枯枝,寒风发出刺骨的悲鸣。我扛着行李,妻抱着女儿,继母跟在身后,一家老小四口无言而行,心事重重,思绪万千。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亡国之君李煜的《破阵子令》: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苍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我非李煜,仅一介贫民,垂泪所对的是老婆、孩子、继母,由不得在心里写道:

母伴征程妻送行,简装负荷步履轻。
无言胜有千万语,微笑却见泪水盈。
最是凄切情深处,怀里娇儿咿呀声。
强忍辛酸扬长去,隔街犹听叫泽荣。

走了,走了,永远走了!不知竟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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