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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反革命的骨骼

我的祖辈

我妈的爷爷是北京通县最大的大地主,叫金玉山,有一万多亩地,但是人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弯黄瓜”。为什么叫“弯黄瓜”呢?因为他家种的黄瓜,直的好的拿去卖了,自己吃的都是弯的坏的。他跟长工一起做工,跟长工一起吃饭。他最初是富农,后来到张家口外卖柿子,挣些钱,土地越积越多,成为大地主。

我妈妈的父亲叫金志望,是右派。中共刚建国不久,办个什么党校,他作为干部参加培训,当时他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刘少奇、朱德等人经常去党校讲话,有一次我外公请刘少奇在他笔记本里签字,后来这个签字就成为他上了刘少奇黑船的证据。外公家庭出身大地主,再加上有刘少奇给他签过名,霉倒得大了。我小时候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我看见外公到我们家这边来掏大粪。他是北京大学农业系毕业呀,但是最后被打倒了,到农村各家掏大粪。我看见他,他也不跟我说话,我问我妈:“为什么外公不跟我说话呀?”我妈说:“他不行,他成分不好,他跟你说话,别人就去汇报了。”我当时很小,不懂这些东西。有一次,我外公被打得很惨,浑身是伤,身上被人倒了很多氨水,一个农民把他拽到一边,给他泼上点水,说:“没有事了。”

我爷爷呢,是地富反坏右里的坏分子。为什么是坏分子呢?过去我家在北京城前门有两家茶叶店,一个叫“大富记”,一个叫“小富记”,我爷爷既是品茶员,又是老板。我爷爷结交三教九流,不讲国民党、共产党、土匪、汉奸,都是好朋友。1949年共产党打进北平了,我爷爷也举着旗去欢迎去,然后就成为欢迎解放大军招待所的所长。在那里,他做事有过去封建社会老板的习惯,被刷了下来,于是就毅然会回通县老家农村,参与土改分地。我爷爷分得十六亩地,不久就把这些地全卖了,吃了喝了玩了。很快就是合作社,许多人苦干了几年,挣得家大业大,买了大骡子大马,此时合作社一来,全被合进去了,我爷爷却以纯无产阶级入社。他多次跟我讲过这样的话:“我早知道那毛泽东不会白给我地的,所以我就把分得的地全卖了,然后我光杆儿入社,一点亏没吃。我走毛泽东前边。”(文:张健)

一幅反革命的骨骼(文:黄芩)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上初中,学校开设生理卫生课。任课老师是一位北大毕业生,说话细声慢语,不慌不忙,动作优雅,穿着得体,课讲的也很生动,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因此她成了我最喜欢的一位老师。

有一天,讲人体骨胳结构,那位老师推着一个挂着一副骨胳的架子进了教室。到了教室,那骨胳在架子上晃呀晃的,好长时间没停下来。当时我认为是骨胳模型,不是真人骨胳,因而看上去虽感不舒服,心里倒也不太害怕。上课了,老师细声慢语告诉我们,这是一副真的骨架。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感到浑身不舒服。可能不止一个人像我这样流露出害怕的表情,那位老师就面带微笑地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反革命的骨架,是在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被枪毙的,一个50多岁的男人。

仿佛是一服镇静剂,老师的话让我们安静下来,我顿时感到心里踏实多了,不再害怕,认真地上完那堂课。下课时,那副骨架又随着老师的身影晃呀晃呀的去了。

几十年之后,我常常回想,多么可怕的逻辑啊,多么麻木的人群啊,多么成功的洗脑运动啊,以至于一个半大的孩子,当听到那人是反革命时,居然就可以不用再害怕他的骨胳,可以心安理得地上课,可以紧盯着那副骨架只想了解人体的结构,可以觉得他就应该挂在那里晃呀晃的给人看。他们不仅仅是杀了那人的肉体,也同时杀死了我们这些孩子和老师的灵魂。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期,201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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