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排队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物资供应的贫乏和生活条件的简陋,排队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既是家常便饭又是生存的法则。现在回忆起来,既苦涩,又有许多酸酸的快乐。虽然都已成为历史了,仍觉得有趣。

那时,绝大多数家庭都是双职工,大人要上班养家糊口,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便义无反顾地揽起了排队购物的任务。我常常和两个妹妹轮着去排队,倘若要买的东西多,则出动两个甚至三个。

每年春节前是我大展身手的好时机,我为家里最大的贡献似乎就是排队了。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后,学校放假了,我排队的工作也正式开始。买过年供应的糕点香烟要排队、买米打油要排队、买肉要排队、就是买块豆腐也要排队。大街上,随处可见长长的人流,蜿蜿蜒蜒,蔚为壮观。

腊月去菜场排队买副食是最苦的事儿了。凌晨六点就得起床,拎起篮子直奔夜幕笼罩下的菜场。到了那儿,借着暗淡的星光,先在一支队伍的后面放上一只篮子或一块砖头,算是自己的替身,然后另找一支队伍亲自排在后面。有时,为了怕人插行加塞儿,就用粉笔在后背上写上数码,1、2、3、4、5……现在想起来,非常悲哀,也非常无奈。

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一个个地在凛冽的寒风中紧缩着脖子,两手插入裤袋,然后傻傻地等待着八点钟开门。等到七点三刻快要开门之时,篮子或砖块的主人便突然冒了出来,队伍一下子就充实了。此时,排队的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呈拥抱状,彼此密不透风,唯恐被人插队或被挤出队伍。大多排队的人都有人替换,到了中午还有人送饭来,端着饭碗边吃边移动。排队最焦躁的是无法知道柜台里的情形,如果买到手挤出来的人说,货不多了,快卖完了,再看一眼前面黑压压的人头,真是忧心如焚,站立不安。

那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岁月。为了能得到一点东西,许多人不惜牺牲自己的人格,拼了命地拥挤在人群里。那些膀大腰圆的男人奋不顾身,英勇地冲在最前面,妇女和儿童只好站在边上眼巴巴地干着急。这时,能够与那些野蛮男人一比高下的只有烈属证和军属证了。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你亮出两证中的一个,就立刻被奉为上宾,优先购买。我那时非常羡慕那些有先人为革命牺牲的家庭。

一天,街上又在排队买猪肉。排队的人不少,大家都在耐心地随着队伍慢慢往前移。这时,有个撑着拐杖的老人,走到队伍的前头,看样子是想插队买肉。有几个排在后面的人,大概是生怕自己排了一番队到头来却买不到猪肉,便在队伍后头叫喊起来:排队!排队!不许插队!听到队伍后头有人喊叫“不许插队”,撑拐杖的老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回了一句:“排队、排队,老子长征时你咋不来排队?”后面的人闻讯,再也不敢吭声了。

买肉要排队、买油要排队、买米要排队、买紧俏物资更要排队。所以我们一上街,看见排着队的地方,不问缘由先排上再说。

一次,我和妹妹逛街,看见前面有个商店排着好长的队。妹妹说:“肯定是卖什么好东西,哥哥你先排着,我回家叫妈妈去!”我赶紧排了上去,排了一阵,发觉前后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很诧异的样子。我也觉得怎么排队的人都是女的,而且年龄都是阿姨妈妈级的。后来才知道,是排队买妇女用的草纸呢,缺货很久了,刚到。不过,那时我年龄小,一点也不脸红。

由于异想天开的瞎胡闹,带来的物资极度匮乏,人们为了活命而变得卑微猥琐。一天父亲经过一家大商场,从里到外,人们排着一条长龙。问人家卖什么?排队的人都说不知道。轮到父亲了,原来是卖给一包发酵粉。真是啼笑皆非!

一次买肉,我去迟了,排得老远。刚好有一卖肉的售货员在喊:“有瘦肉卖,不用排队!”我就赶上前去买了一块瘦肉。回到家被母亲臭骂一顿,她甚至恨不得要打我,因为她要用肥肉来烩菜。

有一次,父亲排队买咸菜,结果挤了老半天,扑了一个空,到头来全白忙活了!人们高声叹息着,低声咒骂着往外走。售货员这时却又宣布有腌菜水出售,五分钱一碗。失望的人们又重新兴奋起来,再次拥挤到柜台前。交给售货员五分钱,买一碗咸菜水,咕咚咕咚地灌到肠子里去。父亲也买到一碗,喝了一口尝尝,咸得腌嗓子眼儿,便望着腌菜水愣愣神。后边的人等不及,催促道:“快喝!快喝!”父亲不再犹疑,仰起脸把咸菜水倒进了肚子里,眼睛里呛出了泪花。

还有一次,传闻百货公司明天要卖一种新出的斜纹咔叽布,头天晚上大伙就去商店门口排上队了。上半夜还一个挨一个地老老实实排着。下半夜实在熬不住,就捡一块砖头或放只小凳算作人位,另在附近找个墙角打个盹。幸好是初夏,不算凉,还撑得过。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又打起精神排好队。等到商店一开门,售货员愣了:“你们干甚呀?我们没有啥斜纹咔叽布卖啊。”唉,一晚上白熬了,队也白排了。

一年夏天,妹妹一直发烧不退,嚷嚷着想吃西瓜。一天下午,我衔母命,带上三毛钱,怀揣着妹妹的病历卡,兜了个大圈子,找到了一家正在出售西瓜的水果店。黑板上写着:“一人限买一个,有39度高烧证明者可优先购买。”虽然妹妹体温仅有38度半,看到货架子上共堆着三十多颗瓜,只有十几个人在排队,我便信心十足地排起队来。很快,我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揣着高烧证明的顾客似乎络绎不绝,比排队的还多。我的位置每向前移动一位,就会少两三颗瓜。那天就因为差半度,我离开了这几颗可望不可及的西瓜!

1975年,我还当过一次新闻片的演员。众所周知,拍电影只有故事片才需要演员,拍新闻片必须真实,不允许出现演员。然而在那个荒诞的年代,我还真的当过一次虚假的新闻片演员。

那天,妹妹病了,吃不下饭,母亲让我上街去给她买几个苹果。结果连跑几家商店,哪里有苹果,连苹果皮都未见到。

我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民族商场旁边的水果店,推门进去,眼前猛然一亮,货架上摆满了苹果。我急步上前对售货员说:“请给我秤点苹果。”

“样品,不卖!”

“啥时卖呀?”

“不知道!”

我心有不甘,就在店里磨蹭。慢慢地看出了门道:一是货架上的苹果都是黄元帅、红元帅、国光等好品种;二是苹果不是随意放的,而是精挑细选,排列得整整齐齐;三是女售货员们,个个年轻貌美,穿着雪白崭新的工作服。最重要的是,货台一角堆着一些电影器材。

此情此景使我想起曾听说的一件实事:老百姓不知对虾的滋味已经有年头了。某日某商店突然摆出一箱对虾供拍新闻片用,有幸碰上的顾客在纠察的指挥下排成一队。摄影工作人员一声“开拍!”排得整整齐齐的顾客,朝着排得整整齐齐的对虾走去,每人限买一对。

我估摸自己也交上类似的好运了,于是当机立断,就决定在这里守候。等了一个小时,才见三、四个记者模样的人,在一个胖子(大概是商店头头)的陪同下从办公室出来,朝水果柜走去。我见状赶忙奔到黄元帅苹果的货台前站好,瞬间四个货台前都站了人,晚到一步的就在纠察的指挥下排在我们后面。

那几位工作人员有的立梯子,有的拉电线,有的调试灯光,还有人扛着摄影机爬上梯子。摆弄就绪,胖子喊道:“为了表现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今天拍新闻影片。本店供应一批苹果,每人限买一篮。大家排好队,谁不排队谁就是破坏革命秩序!”

顾客愈来愈多,每个货台前都排了二十多人。为首的工作人员高喊“准备!”,离我只有两步的聚光灯“嚓”地亮了,晃得我难以睁眼。有人喊“开拍!”,摄影机就转了起来。我接过竹篮,忙不及地装苹果,只听得有人高叫:“不要急!动作自然点!要面带笑容!”

我把装得堆尖的篮子捧给售货员,趁她秤重时,瞄了一下。除了女售货员们面带挤出来的笑容,顾客们都没笑。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可笑的?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一副急吼吼的嘴脸。五斤黄元帅苹果被我拎在手上,人们无不投来羡慕的眼神。没等我走出商店,就听胖子喊道:“苹果卖完了,后面别排了!”随即聚光灯就熄了,我估摸每队只有四、五个人买到了苹果。

去年的一天,我陪妻子去银行取钱。银行营业厅里排了长长三行,我与妻子各排一队,说好谁先排到谁取。过了好一阵子,有人插队,引起争吵,各不相让。争吵的是两个年轻人,我把位子让给其中一个。众人以为我是老“雷锋”,我说:“年轻时喜欢排队。过去买东西除了有钱、有票,还要排队。排队表示有东西可买,是高兴的事。今天进银行,见到有队可排,非常高兴,一时勾了起排队瘾来了。”本来队排很沉闷,大家听后大笑,纷纷说起排队的往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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