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1、1967年的夏天,呼和浩特市的街头巷尾流传着一种谣言:贰元票子的图案里隐藏着一个反动人物的头像。

这还了得!于是满城的人都紧张起来,纷纷打开钱包,寻出贰元的票子,迎着阳光照来照去,人人都是一副神经兮兮的诡秘样子。有人说:“啊呀!好像哦!”也有人说:“我咋就看不出来呢?”于是人们在反复查看那张贰元票子时,总是充满了一种发现的亢奋以及莫名的恐惧。

一天,我也拿了一张贰元的票子回家让母亲和妹妹看,母亲说不像,妹妹说很像,于是我也被弄得更加玄妙。我想,如果贰元的人民币果真在图案中隐匿了一个反动内容,那张票子岂不成了一张反动钞票吗?然而这么大的一件事,居然全国上下都没有发觉,唯独让呼和浩特的革命群众率先发现了,可见内蒙古革命群众的政治觉悟与警惕性之高。

但是,关于贰元纸币图案之事终究只是一桩糊涂案,就像天上的云,你说像什么便像什么。大家把那张票子照过来照过去,终究没有结局。

2、贰元票子的事过去不久,又有人开始谣传:大青山牌香烟的烟盒图案中隐藏了一个“反”字。于是,全市又为一张烟盒纸而紧张兴奋起来。大家马上动手搜罗“大青山”烟盒,把它拆开来,铺在桌子上反复地看,左看右看,有人越看越兴奋:啊呀!真是像呢!自认为看出门道来的人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性状难以言表。

那些天,到处都能看见人们拿着烟盒,对着天空仔细地端详,我也在家中偷偷拿出放大镜,细细地对着烟盒看,可忙乎了半天,依然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件事一时间弄得全城沸沸扬扬,吓得副食店都不敢再卖大青山牌香烟了。

后来不久,传闻外地已指名道姓地将三种牌号的香烟定性为影射暗攻的反革命。其中有青岛卷烟厂生产的“玉叶牌”香烟,烟片像台湾地图;青岛卷烟厂生产的“骆驼牌”香烟,骆驼颈上有一个五角星,颜色暗红,象征蛻色变质,骆驼背上的背袋象征日本太阳旗;宁波卷烟厂生产的“海轮牌”香烟,白色海轮从台湾开来,是来进攻大陆的。白色象征美国,烟囱上的烟象征西风。

紧接着,山西生产的一种普通香烟也被发现了问题,它的问题也是出自烟盒上的图案,据说,在那烟盒的图案上的某个部位隐藏着一条反动标语,上面写的是“地主万岁”。湖北襄樊卷烟厂,“鸿雁”牌香烟烟盒上,绘有几根冬天的芦苇,芦苇上面有几只飞翔的大雁。有的人又从这幅烟标上发现了“敌情”。因为,冬天刮北风,大雁往南飞,而这幅画却是大雁往北飞。往北飞无疑暗示着要投奔苏联。

类似情况还有,当时内蒙古博物馆顶端的奔马,因为头是向南的,红卫兵就说作者的意思是要奔向台湾;我想,如果向北呢?又会说想奔向苏修;如果马头向上呢?一定会说是要奔向太空,想逃离社会主义祖国。

3、烟盒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不久又听说《毛主席去安源》的画中也隐匿了一个反动内容,那内容大家不敢说,只说那内容就在右下方色彩线条的明暗之中,约略可见。于是大家又忙乱了一阵,纷纷找了那画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痴迷,眼睛都看花了。有不少人都说看见了,但我却始终没有看明白,也许是由于我对色彩的敏感度不高吧。

从此以后,人们几乎对所有的印刷品都过敏起来,对到手的任何一件印刷品都不放过。阅读、审视、细究印刷品已成为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不管是宣传画、邮票,只要一拿到手,便要对着阳光左照右照。

据说那时全国各地的“革命群众”从香烟盒、包装纸、报纸杂志的装饰花纹、鞋底纹……中都发现过“反标”。

4、那时,听从北京回来的人说,在北京,好端端一双塑料凉鞋,有人能从鞋底读出“介石过海”的字样,使人听得咂舌。雁北某塑料厂生产的塑料凉鞋,也被人发现鞋底的纹路是个“毛”字,该塑料厂简直成了对伟大领袖充满仇视的反革命集团。于是塑料厂停产,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用刀铲除鞋底上的纹路,肃清反革命流毒,剩余凉鞋才得以售出。

不久,又听说呼和浩特工人纠察队在街头抓了不少“现行反革命”和“牛鬼蛇神”。这些纠察队员辨认“牛鬼蛇神”和“反革命”的方法相当简单,他们拦下行人,让他们脱下鞋,仔细查看其鞋底的纹路,有些人鞋底的纹路上会有类似于“工”“共”这样的字形,或者某些让人联想到政治标志的纹路。于是这些人就倒霉了,被抓去游街。此事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慌,一双鞋经家里所有的人共同确定没有问题才敢穿。那些天,几乎家家户户晚饭后都在电灯底下查看鞋底子,父亲单位的人上班时间也都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相互仔细检查,生怕会带来厄运。

5、1966年,浙江省开始处理一些“反革命商标”,不少商标被禁。一天,人们突然联想到东方红牌鞋油颜色却是黑色的,这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暗示东方黑嘛!于是该种鞋油停产,有关人员被抓。

6、不久,又听说,永久自行车的商标很反动。永久两个美术字,有两个圆形图案,是个大嘴要吃掉上面的五角星。于是学生们拿着改锥,到处去撬永久自行车的商标。那时自行车前面凡没有商标的自行车,不用问,都是永久牌的。有些车主怕撬,自行车前脸用红漆盖住或用手绢缠住,但无济于事,娃娃们照撬不误。

7、1966年8月22日《黑龙江日报》第六版上半部分,为了高扬主旋律,突出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用的是“哈尔滨之夏”音乐会舞台背景的照片。照片是一面巨大的红旗,红旗正中央是毛的侧面浮雕像,旗杆顶端是一个锋利的箭头。改版编辑万万没想到,透视看报时这个箭头正好“剌穿”伟大领袖的脑壳,他因此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单独看这两块增印的版面,不论你翻过来覆过去怎么看,都找不出丝毫的“反革命”痕迹。然而,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不知是谁首创发明了“透视看报纸”这一奇招。也许是一些红卫兵对敌斗争的弦儿绷得太紧了,也许是吃饱了没事儿干、也许是脑子里进水了,他们天天拿着报纸对着太阳透视看,终于从中找出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8、1966年8月25日,《陕西日报》第三版以《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为题,刊登了纪念毛泽东《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发表20周年的有关文章。第四版刊登的是“毛主席检阅首都百万革命大军”的图片,两版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版面”,按说应该够“革命”的了,不料却祸从天降。

当天下午到26日,西安交大、公路学院等院校两万多“革命师生”,聚集并包围了陕西日报社,痛斥这天报纸第三版标题《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中的“帝国主义”和“纸老虎”几个字正好对准了第四版毛泽东像的头部中央,“反动派”几个字正好对准了陈伯达(时任中央文革组长)的头和脖子。认为这是“以偷天换日的手法,对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进行的恶毒侮辱”“是对我们无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反革命事件”。

面对造反师生的咄咄攻势,风雨飘摇中的西北局、陕西省委深感压力巨大,不得不在造反师生的强烈要求下,组织由“革命学生、革命工人、革命干部”组成陕西省委“《陕西日报》社印发传单问题”检查团,于11月2日进驻陕西日报社,进行所谓“检查”。12月14日,《陕西日报》被迫就印发传单做出检讨,同一天,陕西省委也做出了公开检讨。

文革后,《解放军报》一位资深编辑回忆说,当时《解放军报》“当一版有毛主席照片时,就必须保证一版的其他照片上没有人把枪口对着毛主席的方向,甚至在文字上有‘毛主席’的字样出现时,一定要透过光线看看二版上的同一地方有没有贬义词……后来只好做一个报纸透视箱,一个玻璃桌子,桌下安几个电灯。报样出来后,一版和二版、三版都放在玻璃板上,玻璃板下头打开电灯,进行透视,以检查毛主席照片和名字前后,有没有贬义词。经严格检查后,没有贬义词才能付印。”

9、那时,我曾在街头抢到一份传单,更是万分离奇。不妨全文照录:

万分火急告全国读者书,看《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多么反动!

《欧阳海之歌》这部小说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曲响彻云天的凯歌;是光照环宇的无产阶级英雄谱;阶级敌人对此书无比仇恨、恶毒攻击,在封面上大做反动文章,企图诬蔑党的领袖和英雄人物。空勤某部义正词严地对此书的封面做了揭露:

1、整个图形是中国地图,但缺少台湾省;
2、马屁股和马身上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法西斯狗头;
3、欧阳海的头上有一把刺刀插向首都北京;
4、欧阳海的右脚下踏着中国共产党党旗;
5、在马的后右脚下踏着中国国旗;
6、马的后面是一条毒蛇;
7、马的(身体)中部是延安的宝塔,但宝塔上是蒋介石的光头;
8、马屁股上是破烂不堪的天安门;
9、马身上写着中国;
10、在皮带扣上有蒋介石的狗头;
11、有一个所谓的美女趴在欧阳海的身上。

我们希望革命群众继续揭露其反动问题,并限新华书店在48小时内向买《欧阳海之歌》的群众发出通知,全部撕掉、销毁这张封面,限令出版社在五天内印发新的《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并发给买《欧阳海之歌》的群众,如果发生意外问题,完全由新华书店和出版社负责。

《晋书·谢玄传》:“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晋书·苻坚载记》:“坚与苻融登城而望王师,见部阵齐整,将士精锐;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形。”

后记:

在今天看来,当年那场“触及到人们灵魂”的浩劫,不啻为一场比荒诞派戏剧还要黑色幽默的“活报剧”。北京市工商局在1966年8月26日《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有关本市商标问题反映的情况》中,详细记录了来自山东、安徽、陕西、四川、湖南、辽宁等全国各地的“人民来信”。

老北京熟悉的五星啤酒,曾在1959年被周恩来指定为国宴用酒。但文革中在银川市房修联社的冯雪虎看来,五星啤酒的商标图案涉嫌“政治不良影响”。“五颗金星必然同国旗一样代表党和四个阶级,不应该使用蓝色底。四星的外角正好是十二个,与国民党国旗一样;商标下部‘北京’两字的框子像法西斯帽徽。打上1018的小孔,是否向首都开火?一对夹子夹住了五星,代表我国要变颜色。”

河北承德供应社李国才注意到在三星铅笔的腰封图案上,“猫形兽”居然占据了显要位置,五角星不仅相形见绌,还使用了黑底色污蔑国徽。更可恶的是,这只猫的尾巴弯成了2字形,显然是在影射全国第二届运动会及运动员。

鹦鹉牌火柴遭炮轰,理由是因为鹦鹉是地主豢养的动物,用色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而这只不知死活的鹦鹉,脚下还踩着一片黄。数数十二个角,不用说代表了国民党党徽。本来这未必是件坏事,但不幸的是“党徽”的左下方还有一片红,问题的性质立刻变得严重起来。

在北京市热力公司管理处两位职工的眼中,“首都人丹”广告罪状足有五条之多:“天安门、灯、彩旗、国徽应为红色。用灰绿色,是否意味着我国已变了颜色?天安门下很不整齐,似水像雾,是否意味着水淹天安门?‘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万岁(繁体)被掩盖,只剩下‘艹止’,是否影射建国二十年要下台?首都人丹四个字的白边像孝服。靠近天安门的‘北京公私合营同仁堂’,是在向党中央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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