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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叛徒

一九六二年九月,新学年开始,我在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教研室当上了“临时工”。没想到,俄语教研室也有个“临时工”,是一位姓吴的老先生。虽说二人都是“临时工”,我和他的身份、地位却有天壤之别。我是从劳改农场“保外就医”的“极右分子”,他是从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荣休的高级俄语翻译。外语系党总支书记兼系主任是他在军事学院的老上司,对他十分器重,转业到安大就邀他同来执教。吴老师年逾花甲,鬓发半白,瘦骨嶙峋,不苟言笑,人人尊称“吴老”。“统战对象”学习会上发起言来,一口江西官话,有理论,有实际,人人洗耳恭听。每逢政治运动,吴老必作典型发言,作为大家学习的榜样。“统战对象”多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吴老却是别有一番来历的过来人。原来吴老是一九二二年加入中共的,像他这样老资格的党员当然是凤毛麟角,可惜后来不幸与“组织”失去联系,在旧社会便不得不依附旧政权混一碗饭吃,于是只能委屈吴老当一名党外布尔什维克和“统战对象”了。好在吴老对党的事业衷心耿耿,并不介意什么“政治待遇”,一心一意“发挥余热”。除去讲授本行的俄语翻译,他还主动为青年教师辅导中国古典文学。难怪大家提起这位老人来,无不肃然起敬。

没想到,吴老奉若神明的那位“伟大领袖”发动文化大革命,下令“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位老革命竟然也成了横扫对象。曾几何时,德高望重的吴老变成了人所不齿的“叛徒”。他胳臂上套着白布袖章,上面是他用工整的颜体写的“叛徒”两个大字。作为“摘帽右派”,我是当然“牛鬼”,有幸经常和老吴并肩劳改(“吴老”的称号当然已作废了)。这时青年学子都忙于“闹革命”,大学的“工人阶级”忙于“领导革命”,校园里一切体力劳动,一切赃活、累活,统统成为一百多名“牛鬼”的专业,老吴年近七旬,是“牛鬼”中的元老,干起活来可一本正经,从不含糊。

六八年夏,“牛鬼大队”成立,集中“清理阶级队伍”,白天劳改,晚间接受批斗,交代罪行。大队长姓王,化学系助教,身份是“摘帽右派”(后来证明他根本没戴过“帽子”,受到“宽大处理”)。老吴荣任副大队长,他执行“革命小将”下达的任务一丝不苟,由此不难想见他当年党性之强。“牛鬼队”有这么一位一九二二年的老党员当领导,我感到十分荣幸,又十分滑稽。

这位老布尔什维克一再痛骂自己,数十年来对当年脱离革命的罪行毫无认识,一直轻描淡写,认为是“失去组织联系”。感谢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他才认清自己的“狗叛徒”的丑恶面目,从他历次交代中,我从未听到他提过任何叛党罪行,他却一口一个“狗叛徒”。每逢有人来“牛棚”内查外调,问他是何政治身份,我都可听到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狗叛徒”!每填表格,他也照抄不误。他发誓“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脱胎换骨”,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马克思。

劳改队里偷懒耍滑的大有人在,老吴可总是身先士卒 ,手脚不停。我在北大荒服过三年苦役,劳动有基础,是劳改队的当然主要劳动力。这位皓首书生,怎能顶得住这无止无休的劳改呢?眼看这老人衣裤褴褛,光脚穿一双支离破碎的塑料凉鞋,容颜枯槁,腿脚却浮肿了。我在劳改营患过浮肿,差点儿送了命,怎能袖手旁观?经我再三敦促,他才跑了一趟校医室,校医给他开了一盒维生素乙针剂,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唇舌,他才断断续续勉强做完了规定的疗程。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活象一个苦行僧,他的灵魂深处到底闹着什么样的革命呢?

六八年十二月,安大三千师生,响应“伟大领袖”的“最新最高指示”,徒步长征三百里,前往霸王别姬的和县乌江镇,到贫下中农中去“搞教育革命”。老弱病残按规定可搭乘校车,老吴浮肿新愈,却坚持跟大队步行。我走在他后面,一路看着他背包上贴的毛主席语录:“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老吴是毛泽东思想学习标兵,他选这一条语录必有他的道理。他是夫子自道呢,还是“意在沛公”?一天下来,老吴显然筋疲力尽。晚间红卫兵组织全系十几名“牛鬼”学习,谈长征的心得体会。

老吴带头发言:“这次长征虽然与当年红军长征不可同日而语。但对我大有好处,对思想改造大有好处。不过,坦白说,我筋疲力尽了,脚底也长了几个泡。到底年纪不饶人啊。”

红卫兵问他:“你觉得明天还能继续走吗?”

老吴吞吞吐吐地说:“我可以试试看……”

没等他把话说完,红卫兵抢白说:“你不用试试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对你们牛鬼,我们也按革命人道主义办事嘛。明早再看吧。”

第二天开拔之前,红卫兵到场,老吴奉命爬上校车。当晚,在下一站过夜,红卫兵又来监督我们学习。

“你现在感觉怎样?”红卫兵问老吴。

“好多啦。我衷心感激毛主席和红卫兵小将对我如此宽大。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老吴满脸堆笑说。

“很好嘛。你明天能走吗?”红卫兵问他。

“我很愿意走。不过,我脚上的泡……”老吴说。

“那么你还想搭校车吗?”红卫兵又问他。

“要是红卫兵小将批准……”老吴陪着笑脸答道。

“你舒舒服服坐了一天校车,还想再享一天的福,”红卫兵声色俱厉地说。

“什么‘感谢党的宽大’,什么‘加强思想改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想糊弄谁啊?你别倚老卖老,得寸进尺!好好反省一下,明早交份检讨。”

当晚,在我们借宿的小县城中学礼堂讲台上,老吴戴上老花眼镜,在暗淡的灯光下写了检讨。随后三天,这位年已古稀的老党员一瘸一拐地跟大队一直走到乌江。

半年后,“清理阶级队伍”进入“落实政策”阶段,老吴的政治结论仍是“与组织失去联系”,不存在“狗叛徒”问题。但因全省取消临时工,老吴只得遣返九江原籍,先回安大办理各种手续。我的妻子儿女,作为“牛鬼”家属,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本人继续关“牛棚”,接受审查。时隔不久,滞留安大的女儿突患急症住院,妻子从下放的小村子赶回安大,住进招待所。对门住的正是吴老夫妇,他们还在办理回乡手续哩。彼此劫后重逢,同病相怜,分外亲热。妻子已是农村户口,一切城市供应无从问津,日常生活所需多倚仗吴老夫妇。后来听说他们就回了九江原籍,也不通音问,但“狗叛徒”的枯槁身影仍不时在我眼前浮现。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和他重聚一堂,听听这位老布尔什维克的心声!

十年后,我已初步“落实政策”,在芜湖安徽师范大学任教。七九年暑假期间,江西省教育局在庐山为中学英语教师举办暑期英语讲习班,我和另外三位老教师应约前往任教。妻子和我马上想起吴老夫妇,急忙向安大熟人一打听,才知道吴老不但健在,而且目前负责管理庐山植物园图书馆,真是大喜过望。如能和吴老一道“登高壮观天地间”,再探一探这位剥去“狗叛徒”伪装的老革命的心路历程,我将不虚此行了。

我们在山上的住处离植物园不远,星期天上午信步闲逛,一路观看山景,不知不觉就到了植物园。古书参天,绿荫蔽日,好一个修行养性的所在!十年阔别,我和妻子见到吴老夫妇,真是恍若隔世。吴老依然瘦骨嶙峋,须发全白,但双目炯炯,眉宇之间仿佛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他兴冲冲地带领我们参观各种奇花异草,逐一介绍,如数家珍。那一份步履轻捷,谈笑风生,哪里像劫后余生、年逾八旬的老翁!

回到图书馆,我们浏览了一下藏书。有关植物的各种书刊琳琅满目,有一排书架上却罗列着线装的诗词古籍,我感到十分诧异。吴师母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笑着说:“这些都是老吴一辈子存下的,文革时居然没遭殃,我也没舍得当废纸卖掉。现在统统捐赠给图书馆,也算叶落归根吧。”语气之中仿佛有点了却前缘的味道,我感到几分宽慰,也不免有点黯然神伤。我正不知道说点什么,一抬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张条幅,没有装裱过,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是吴老用他那一笔不苟的颜体写的十四个大字:

往事如烟俱忘却
心底无私天地宽

那是“十年浩劫”期间,另一位老布尔什维克被迫害致死的诀别诗。我心底一亮,啊!老吴果真脱胎换骨啦!我也毋庸赘问他的如烟往事、心路历程。那些他读破的千百卷诗词古籍和一架架的植物书志相得益彰,他那仙风道骨也和庐山的苍松翠柏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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