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滴泪(49)

我们一家人进入下放生活的轨道,分工自然地随之而来。怡楷是全家的“衣食父母”,整天忙于参加每一级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性会议。生产队、大队、公社、区、县,这些五级会议往往是重复的,发的学习文件也是雷同的。“无事瞎忙,遍及全国上下的瘟疫,”怡楷说。我妹妹夫妇、怡楷的哥哥姐姐、扬州的堂弟妹、其他亲友,都在从事同样的无效劳动。身为“摘帽右派”和已解雇的临时工,又无其它身份,我“因祸得福”,免于下放干部这种无谓的忙乱。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男”,顶住本来属于家庭妇女的半边天。我当上了家庭厨师。厨房在一丁睡觉的堂屋里。他的小床靠后墙,煤球炉靠前墙,我在炉子上烧饭,水缸就在近旁。堂屋的一角有一个碗橱,是一丁用劈柴拼凑起来的。它立在两条腿上,因为小木匠材料用完了,只得用一叠土墼作第另两条腿。和一丁同室而眠的还有一只大公鸡和十来只小母鸡,牠们在堂屋的另一角一丁砌的鸡窝里过夜,面对大门,离一丁的床不过两三尺远。

除了为我们提供鸡蛋,这群小母鸡是孩子们的宠物,在家庭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们给每只鸡取个名字:大黄、小黑、珍珠、雪白、等等。蛋生下来,一个孩子就用铅笔在每个上面写上日期,放在一个篮子里。邻居又教给我们怎样孵小鸡,一窝二十个。在等啊盼啊几个星期之后,看着一只只小鸡脱壳而出,孩子们真乐死了。

可惜,没过多久,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乐就被破坏了。首先,篮子里的鸡蛋开始在夜间不翼而飞。怡楷和我大惑不解,一天决定守夜侦察一下,故意把鸡蛋放在一个大搪瓷盆里,盖上一个盘子。没等多久,我们就惊愕地看见一只大黄鼠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牠跑到搪瓷盆前,一点声音也没有,先用一只前腿把盖推掉,再用两只前腿抱住一个蛋,随即就一溜烟不见了。几分钟之后,牠又回来,重演那敏捷的行动。它抱着第二个蛋溜走时,我扔过去一只鞋。第二天早晨,我去找三老爹,说该死的黄鼠狼偷了我们的鸡蛋,请教他该怎么办。他听到我骂偷蛋的畜牲大为惊惶。“老巫,快别那么说!这是黄鼠大仙啊,大仙啊!你千万不能讲不敬的话。亵渎大仙会让你本人和全家倒霉。大仙赏光要你家的蛋,你应当感到荣幸啊!”我不忍心反驳这老实人,但这个荣幸我敬谢不敏。我们把鸡蛋锁在一个木盒子里。

两天以后,尖嘴猪来串门儿。他以知情人的口吻说:“巫大伯,你们丢了鸡蛋?也许我能帮你找回来,要是你给我两个大馒。”我怀疑他可能在骗我,但是两个馒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跟着他走到三老爹屋后,看到一棵大树下面有一个大洞。我从洞口扒走一堆树叶和稻草。瞧吧!我们家的鸡蛋,每个上面都有铅笔写的日期,在洞里堆得整整齐齐!三老爹听说我侵犯了圣洁的大仙府邸,感到十分惊愕,同时也为我全家担忧。

我们的再教育从蛋又发展到鸡。每天傍晚,我们的鸡回家上窝,孩子们就站在边上,一只接一只点名清数,直到最后一只进来。有一天,他们发现少了三只鸡。孩子们想也许牠们误入了邻居家的鸡窝,就到他们家的窝里去找。可是一只鸡也没找到。我说:“黄鼠狼是偷鸡的篋贼。我猜一定又是那该死的黄鼠狼干的。”三老爹又苦口婆心地警告我说:“老巫,上次你家少了蛋,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这会儿你又对大仙不敬了。我真为你担心,老巫!”这时候,老螃蟹刚好路过,我就把丢鸡的事跟他讲了,心想队长也许能帮忙。他说:“不可能丢的。你养的鸡太多,数不清了。再不就是你得罪大仙啦。”孩子们丢了几个朋友,很不开心地上床睡觉了。第二天,尖嘴猪又来串门儿了。“巫大伯,你家鸡丢了,真糟糕。我要是你,就不去找。”我马上就明白他知道内情。“哦,鸡哪儿去了?又在那个洞里?”他挤挤眼,摇摇头:“哦,不是那样。要是你真想知道”我说:“得,两个大馒。”他放低了声音,说得飞快:“这次是我姑爹老螃蟹干的。昨儿个下午,他跟猴子基文一块来我家。他对我爹和猴子讲:‘老李、老巫养鸡太多,搞资本主义。我们得想点办法。’后来他们三个一起去公房,我跟在后面。经过你家门口,我看见你在屋里看书。他们把公房的门敞开,你家的鸡就进去啄地上的稻粒子。随后他们就把门猛关上,捉了你家三只老母鸡。他们三个一人一只鸡揣在怀里,一手捂着鸡嘴,不让出声。晚上生产队全体干部在他家大吃大喝。”我问他:“还有谁在场?”他说:“还有我,没别人。我干了一条大腿,粉嫩的。不过他们不许我喝酒。”当晚,怡楷从外面开会回来,我悄悄地把故事讲给她听,她十分气愤。可是我们记得老螃蟹的绝对权威,决定还是不声张为好。

作为再教育的一部分,生产队分给我们两小块地种蔬菜。我们在一块地上种黄瓜、西红柿、韭菜、四季豆、水萝蔔,供春、夏、秋三季食用。另一块地上种白萝蔔和塌棵菜,供冬天用。为了给蔬菜地积肥,我们在屋子外面先挖一个坑,埋进一个残破的水缸,再围上一堵半截的泥巴墙,就算个露天厕所。路过的人看见里面有人可以把头掉过去。有一两次,我蹲在破缸边上,看见三老爹正朝着厕所走过来,我急忙低下脑袋,偏偏听见他客气地打招呼:“老巫,可吃啦?”从此以后,每逢怡楷或一毛解手,我就站在墙的缺口充门神。

一丁在家庭分工中是重量级的。下午放学回来,他经常从前塘挑两桶水倒进水缸,或者从邻居家借一担尿桶,从我们的破缸装上半桶粪尿肥,再到后塘掺上半桶水,去浇两片菜地。我们种的黄瓜和西红柿有一些下了小基贵的肚子,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蔬菜吃。一丁精心培育的白萝蔔和塌棵菜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我们全家盼望着大丰收的喜悦。日子一到,全家出动,带着一把锹、一个箩筐、一根扁担。走近菜地,突然发现我们宝贵的菜园被盗空了。地里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菜叶和萝卜缨,好像战场上的断肢残臂。孩子们都哭了。怡楷找到老螃蟹,告诉他我们的蔬菜被人偷光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家家都种菜。为什么有人要偷我们的?最后他又说:“如果有人偷,那一定是公路那边的生产队的人干的。你的菜地靠公路太近。你家的青菜和萝卜比我见过的都好。”他的内侄尖嘴猪却知道实情,因为他并不隐瞒他多么爱吃“老巫家又香又甜的大萝卜”那是他在姑爹家吃到的。

这些小偷小摸的行径使我们感到气恼,主要因为它们破坏了孩子们生活中的乐趣。我们从剩下的母鸡收到足够吃的鸡蛋,从邻居家买蔬菜。后来老螃蟹出乎意料地送还单人床,我们甚至感到和好了。我们向他致谢时,他抽着我们的烟说:“没问题。老李是我妹子。这是你家的床。”他走了不久,尖嘴猪光临,一进门就说:“李大妈,你家的床回来啦。你知道为什么吗?”怡楷说:“这是我家的床。你姑爹跟我们借的。”这男孩小小年纪,懂的事可不少。他咧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是因为姑爹给我表哥大水子打了一张新床。李大妈,用的是你的木料。”我们觉得难以置信。尖嘴猪接着说:“跟我来。我带你们到公房看点东西。”我们跟着他走进怡楷的旧家,看到一架新犁、一个新耙、还有一个新的斗形木制容器。“那是干什么用的?”我问他。我们的小向导回答说:“过年时候各家蒸糯米团子用的。这些也都是用李大妈的木料做的。”怡楷恍然大悟,当初盖房子为什么老螃蟹要在他家门前施工。她沮丧地对我说“这太荒唐了!木料是公家的财产,拨给我盖房专用的。我是要负责任的。”尖嘴猪又说:“还剩下整整一根大木料。就搁在我姑爹床底下。他说大水子娶亲要打家具,这根好木料正好用得上。”

除了照例的两个馒头,我们又给了尖嘴猪一把糖果,因为我们确实赞赏他在再教育方面给我们的帮助。怡楷决定她必须向大队领导汇报一下,看他们是否能帮点忙。大队副书记听了以后似乎很愤慨。“这是国民党作风,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干的事。我们研究一下,采取必要措施。”过了一些时候,小道消息传来,说老螃蟹在一次会议上受到了大队领导的严厉批评。但是他为自己开脱,说他没收我们多余的鸡、蔬菜、木料,是为了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大队领导再也没理会我们。

老螃蟹继续进行他声称的“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的斗争”。在大队会议上受批评后不久,他在工间休息时在田头召开了一次“大批判”会。怡楷和我刚好路过。我们听到他提高了嗄哑的嗓门,狠批生产队里资本主义的表现:“生产队有这样的人,不下地干活,却养太多的鸡偷吃公房的粮食。有人不劳动,却靠四处写几个字得工分。寄生虫!资本家!阶级斗争!”他泄了愤,我们暗笑。

但是老螃蟹并不就此罢休。又一天,他闯进我们堂屋,在折叠桌旁坐下,随手点了一枝我们的烟。他说:“老巫,给我开个代办条。”代办条是经手人出具的购物证明,在公社,尤其是生产队一级,可以代替收据或发票。我常给他写,没当回事。“前几天我在西埠买了两个大箩筐,五元一个,两个粗筛子,二元一个。没别的。替我写上我名字。”我一向替他写上他的名字,因为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又点了一枝烟,带着代办条走了,我也忘了这回事。后来我听说孙堡街上一间公共碯所墙上发现了一条反革命标语。公社保安人员急于破案,便要求各生产队取得可能嫌犯的笔迹。于是我给他写的代办条就被交了上去。不过,老螃蟹大失所望,因为保安人员发现我的书法和墙上的笔迹毫无相似之处。他并不死心,立即检举我在家偷听敌台广播。这次他说的倒有一点影子,因为我们确实常让一丁收听美国之音的“英语900句”节目。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后,大学和中学兴起了英语热,可是好的英语教师不多,公社中学尤其如此。我们觉得让一丁听听本国人的英语对话有好处。虽然这并不是犯罪行为,我们还是把音量调得极低。无奈隔墙有耳,何况是土墙。保安人员找到郭书记了解我的情况,我在安大的老上司说:“告诉你吧,老巫是省公安部门批准的全省唯一可以收听外台的人。”

为了向贫下中农学习,我也养了一头猪。一头混种小白猪,属于“小而圆”品种。我们的小而圆也是一丁的室友。我在前墙脚下为牠安排了一个舒适的稻草窝,和一丁的床相距咫尺。我喂牠山芋,看着牠剥了皮以后才吃,觉得很好笑。老螃蟹一下就看出问题,他认定我养的是一头资本主义的猪,因为他本人只用山芋皮喂猪。小而圆很野,常挣脱系绳往地里跑,得由小黑子和小水子两个棒小伙子出动才能抓回来。有一天,我喂牠新出锅的山芋,牠居然咬了喂牠的手。我实在应付不了,而牠又长得很慢。老螃蟹竭力主张消灭这头资本主义的猪。他订了日子,亲自出马当屠夫,我当然要付给他屠宰费。

我从来没有见过杀猪的场面。那畜牲狂乱的奔跑、那恐怖的尖叫、一把把亮晶晶的屠刀、那致命的猛刺、喷射的鲜血、死亡前的挣扎、半裸的老螃蟹不停地咒骂“你这资本主义的猪!你这资本家!”、还有看热闹的社员们的欢快,这一切为我的再教育又上了一课。在开水里脱毛之后,资本家被分解成许多块。然后屠夫到后塘去洗净脸上、手上、臂上、身上的血。他回来饱餐了新宰的猪肉,喝了大半瓶白酒,然后趔趄着走回家去,手里提着猪肝和一大块猪肉。我们从此没再养猪。

我现在是个闲人,可以读点书了。怡楷把我的书都装在几个纸板箱里,尽管当时许多同事已经把他们的书刊都当废纸,六分钱一斤,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因为书和书生都给贬得一文不值了。箱子一打开,我们发现有些书在前一年的洪灾中被泡坏了。另一些书被耗子咬坏了,其中有那本和我共度过牢狱之灾的《杜甫诗选》,还有我在1957年动手、后来半途而废的《巴尔姆修道院》的译稿。我有点难过,怡楷感到痛心。我转念一想:“可怜的小耗子!他们必定比我在1960年那个冬天还饿!”我们把书摊在屋前的空地上在太阳里晒一晒。有一些好奇的小青年路过,拣起我在曼彻斯特学院美术史课上用的课本、海伦加德勒的《古今美术》。他们看到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中的裸体人像,就吃吃地笑,互相用臂肘推来推去。第二天,老郭叫我到公社去一趟,因为老螃蟹检举我用淫秽的图画腐蚀生产队的小青年。老郭听了我的说明之后,不禁笑出声来,说检举我的人真是一只“无事生非的老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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