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滴泪(48)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1970-73

在牛棚羁押了两年之后,1970年5月1日下午,我终于拿到一张从乌江到孙堡的长途汽车票,前往另一个村子,和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突然之间,我获得了自由,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由。在解除“群众专政”的同时,也解除了临时工合同。我没有任何身份证,成了不折不扣的“非人”。为了捍卫言论自由,我赢得了挨饿的自由。下车的地方离高庄不远,我在公路上碰上怡楷,她正从大队小学领着一村回家。路上她问我是以什么身份下来的,我只能笑着说:“荒村牛鬼,老婆要养活的第四个家属。”

两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大团圆。家人落难,我问心有愧。但看到三个孩子相当健康快乐,我也感到宽慰。一丁晒黑了,和村里别的小青年一样。一毛瘦一些,不过面有血色。一村笑声不断。但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呢?一家五口靠怡楷每月五十七元工资过活。我再次成为她的负担,心里很难过。却说,我没有被遣送回乡只身流亡,如今一家人同甘共苦,她感到心满意足。她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早生华发,而且经常腰痛。她从无怨言,认为天意莫测,祸福都可坦然面对,我们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村民们,官称“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把我看作一个怪物。美国留学生、首都的大学教授,如今靠奶们子才有碗饭吃!他们认为,要么我是无可救药,就像附近麻疯院里那些病人;要么是上面掌权的人神经错乱,就像本村那个孬子。老螃蟹听说我是不带工资下放,大失所望。他说:“老巫,我在经济上帮不了你的忙,但在政治上能帮忙。”我一听就明白他话里有话:你在经济上不给我点好处,我可就要让你在政治上吃苦头。看来我怎么也跳不出“群众专政”的罗网。我也成了“不给出路”的典型。因为我不是“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我没资格和社员们一起劳动,到年终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一个自由的牛鬼,可是没有在任何一个牧场吃草的自由!

一到高庄,我就听到社员抱怨,记录他们每天劳动报酬的工分表搞得乱七八糟。每个成年男女,劳动一天记十分工。生产队没有记工员,队长每天抓一个上过一、二年小学的小青年来记工,记多记少队长说了算。可是,大多数社员不识字,不知道一天辛苦下来自己到底记了几分工。社员们认为我可以当一个信得过的大公无私的记工员。老螃蟹“顺应民情”,让我每天收工前去记工。于是我又当上了生产队的“临时工”,我的报酬是每次一分工,约值人民币三、四分钱。年成好的话,一年下来我或许能挣十块钱。每天傍晚,我手持工分表,前往当天上工的田头。老螃蟹口授每个社员应得的工分,如果他认为某个小青年工作疲蹋或是和他顶嘴,就扣工分,结果就会发生争吵。他一向给自己记十分工,不管他干了或者没干什么。上工时,他常到田头分配任务,然后人就不见了。到该收工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经过我家,醉醺醺地喊一声:

“老巫,记工去!”

“李队长,你哪儿去啦?”我在路上问他。“哦,在孙堡饭馆子里和冯胖子,还有别的干部喝酒吃饭。要跟他们办事,就得搞好关系,这你还不懂吗?”他总这样回答我。

等我在田埂或小道上找到一小块平地坐下,我就会问他:“李队长,你记几分工?”

“十分,还用问吗!”

“你的工种呢?”

“外交,还用问吗!”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人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老螃蟹。他目不识丁,粗野无赖,却毫无顾忌地滥用文字为自己效劳。他是绝对地毫无顾忌,因为作为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共产党员,他拥有绝对的权力。有时候,个别小青年冒失地质问,他有时啥也不干,或者花生产队的钱大吃大喝,还要记全工,这样做是否公平?他就会用他经典的论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镇得哑口无言:“党给了我一切。解放前我家是五辈老贫农,今天翻了身,我不享福让谁享福呢?现在我是共产党员。我要让你明白,是党,是共产党,给了我吃足喝足的权利。明白吗,你这害红眼病的王八蛋?你放老实点,要不就给你套上《公安六条》!”他随身携带一份《公安六条》,早已弄得皱皱巴巴,像废纸一样了。

有时也分配给我一些别的零活,我就可多挣几个工分。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队长让我爬到村口孙家的瓦屋顶上用白漆刷“农业学大寨”五个斗大的字。在另一个政治运动中,大队宋书记下令,教我到他所在的大宋生产队,花一整天工夫,在那些较好的茅屋的土墼墙上,用白漆刷上鼓舞人心的大标语。除了学大寨之外,号召社员们“山山水水重安排,建立共产主义天堂”,如此等等。英雄气概的标语好像没有给社员们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可能因为大多数人不认识这些字。我的报酬是在一个社员家里吃一顿米饭加煮白菜的免费午餐。白头发的老大爷感谢我用我的书法美化了他们各家的茅屋。他又指着贴在墙上一个显著位置的他孙子的成绩单。爷爷得意地说:“他才十岁,可比大队书记识的字还多。”我仔细一看,五门课中有三门的成绩是用红笔写的“不及格”;可是,对老人家来说,红色当然永远意味着“双喜临门”。

我也奉命在晚间参加社员不定期的政治学习。我的任务是朗读党报社论等等文件,并作一些讲解。人人都参加,因为每人可记两分工。在地里辛苦一天之后,他们正好放松一下。小青年们互相逗闹取乐,年轻妇女有的给怀里的孩子喂奶,有的忙着纳鞋底。谁也不理会我读的是什么。有一天,小黑子说:“巫大伯,你多读一点。”我吃惊地问:“黑子,你要我读什么?”他说:“随你读什么。反正这些都不是为我们农民写的。我就是爱听你读,爱听你的调子。”听他这么说,我既高兴,又感到不安。难道我在不自觉地用我的声音破坏党的宣传吗?我会在下一轮政治运动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吗?尽管如此,我很高兴看到农民的头脑并不像党所设想的那么简单。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