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几床悍妇几墙书

对于我们七〇一辈人,纸书是最寻常不过的器物。尽管寻常,每每想起纸书,每每想起一个词:爱恨交加。

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先说说恨。

第一,太沉、太占空间。上医学院的时候住宿舍,睡上下铺,人均不足五平方米。我一直睡上铺,书只能摆在床的一边,我睡另一边。宿舍在东单街口,离灯市口的中国书店以及王府井的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外文书店都近,总忍不住往回买书。床本来就不大,为了有足够空间堆书,一直不敢胖。我下铺睡眠质量差,他说,总担心我的书落下来砸坏他的下体。从美国上学回来,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把散放在各处的纸书集中到一起,搬家时装了四十个大纸箱,累得搬家公司的兄弟就地罢工,要求加钱,说,以后接活儿,不能只问有几个冰箱,还要问有几十书箱。把书安顿好之后,我瘫在地中央,环顾四周,心想,妈的,空间还是不够,我还是不能胖。后来换工作,再搬家,往深圳和香港各搬了十个箱子,每个箱子只装一半书,另一半装衣服和被子,好了很多。即使搬了不少书去南方,剩下的书还是让我老哥担心楼板的承重能力。老哥话不多,在网上查了很多天资料,自学了好一阵工程力学,给我发短信,说,楼板会塌。

第二,太招蟑螂。东单协和医院又老又热,病人怕冷,医院常年保持二十好几摄氏度,日子久了,到处是蟑螂。医学院和医院物理相连,我上学那几年就生活在蟑螂中间。床垫子和床单之间,床单和书之间,书和书之间,书页之间,大大小小的空间,大的走大蟑螂,小的走小蟑螂,再小的停放蟑螂卵和蟑螂屎。听说,即使人类灭绝,蟑螂还在;即使

地球毁灭,蟑螂也还在。不能战胜,就共处,想通这点之后,我没有杀过一只蟑螂。很多年以后,我下铺说,他胖,疑似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尽管当时我的书没砸伤他的下体,但是他睡觉时一定大口呼吸,一定无意识中吃过不少从书里掉下来的蟑螂卵、蟑螂屎、小蟑螂。我说,应该是,你医学院毕业之后,又进哈佛念博士又回北大当教授,顺风顺水,一定和你当时的饮食遭遇有关。协和的蟑螂跟着书去了我第一处房子,没多久,我老妈说,奇怪,楼里不少人都在打听如何消灭蟑螂,咱们左右邻居在楼下晾被子呢,咱们家似乎没见到。我说,这群蟑螂都习惯在书里活动,咱家书多。

第三,太耗草木。过去,写书是有庄严感的事儿,孔子想了想,选择了‌‌“述而不作‌‌”;现在,写书似乎类似唱卡拉OK,不会汉语的都可以用汉语写作。过去,写书的人多数饱读诗书,决定写了,写的也多数是过去没有的东西;现在,写书的人多数没好好看过几本书,以为写出了爱情和侠义的真谛,结果琼瑶和金庸多年前已经写过了,印好的千万册书已经不能再变回花草树木了。

第四,不能给作者高于15%的版税。纸书出版环节多:创作、编辑、装帧设计、印刷、宣传、物流、批发、零售等,成本必然高,再大牌的作者也很难拿到15%以上的版税。电子书省略了很多物理环节,基

本能给到50%以上;亚马逊的自出版能给作者70%的版税,只是它们还没有推出中文出版服务。

第五,禁书不能出售。不能出售的原因很简单:犯法。成为禁书的原因很复杂,通常给出的是:经上级机关研究决定。

第六,检索困难,不自带字典。因为检索困难,实在找不到的时候,还得打开电脑上网搜。因为不自带字典,遇上生字和生词常常犯懒或者怕破坏阅读快感,囫囵吞枣,连蒙带猜。

至于爱,那是绵绵不绝,尽管电子书已经越来越先进,还是替代不了。挑主要的说:

第一,拥有感。骑了车,到了书店,掏了钱,买了,我的了!借问人生何所有,几床悍妇几墙书。沉沉的,紧紧的,在自己手上,我的、我的、我的、我的,一瞬间的我执爆棚,真好。放到书架上,不管有生之年会不会真有时间看,我想看的时候就有的看,不离不弃。这种阅读权带来一种奇怪的满足感,类似住处有个游泳池,尽管很少去,内心也清凉。

第二,简单的出离感。打开纸书,不插电,没有任何声光电和视觉设计,借着简单文字,魂魄渐渐抽离。周围草木一寸一尺地消失,时间没有方向感,四处流淌。读者和作者一起坐在屌丝时的夏天夜晚来临之前,怎么吃也不隆起的腹肌,怎么流汗也耗不尽的力气,怎么想念也绝不降临的你。

第三,触觉。双手摸着的不是工业塑料,不是玻璃,不是铝合金,而是纸。摸多了,书页会有滑腻的感觉,从指尖瞬间到心尖,心尖肿胀。我一般看纸书,手上会抓一支笔,随手画线,随手批注;书一般不会叫喊,微笑受着。

第四,礼物感。去一个遥远的书店,挑一本小众的纸书,买了,在扉页上写或不写几个字,下次见到,送给她或者他。这比随手发个电子版到电子邮箱,逼格高很多。

纸书应该最终会让位给电子书,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不会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有生之年发生,至少不会在我身上发生。

我总是遥想退休生活,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把第一个住处改做个人图书馆,在纸书里,在啤酒里,在阳光里,在暖气里,宅着,屌着,无所事事,随梦所之,嘴里牙缝里似乎有蟑螂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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