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第一个足球球星名字，是马拉多纳，那是1988年，我五岁，我听广播念出这名字。那时候，这个名字响亮到超出足球领域了。我不知道他踢球是怎样的，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很好玩：马拉多纳，呵，马拉多纳……
然而我父亲并不那么爱马拉多纳。
他爱普拉蒂尼，爱济科，爱克林斯曼和布雷默。1990年世界杯，我七岁。我听他给我普及前几年法国和巴西的铁三角：普拉蒂尼，吉雷瑟，蒂加纳；济科，苏格拉底，法尔考……我问：苏格拉底不是个哲学家吗？我爸吭哧了一声。
“重名！重名！”
1990年世界杯，七岁的我被爸带成了德国球迷。其实并看不懂，就跟着瞎高兴。克林斯曼，布雷默，斯基拉奇，我就记住了这几个名字。我爸还指着意大利一个人说：“你记住这个人，这个人叫巴雷西；这个也好，巴乔！”
我爸有些奇怪。他是德国球迷，但并不喜欢拜仁慕尼黑——可能更喜欢多特蒙德些。他最爱的俱乐部队，是AC米兰。1990年世界杯前后，巴雷西似乎得了一个什么奖，他高兴得反复吹嘘：巴雷西是最好的后卫，嗯，还有马尔蒂尼也很好。当然，还有巴斯滕。你看他这个倒钩！
1994年世界杯，我除了继续跟德国，还决定支持阿根廷或巴西。理由？阿根廷的蓝色，巴西的金黄，在直播镜头的美国阳光下很美。当然，德国也不错，克林斯曼依然是18号，金色轰炸机……我爸爸则决定，要支持意大利。他企图跟我说明白：巴乔有两个，一个是迪诺-巴乔，一个是罗伯特-巴乔……吃饭时他还反复说，我妈生气了：“萝卜头萝卜头，什么萝卜头！”
那年世界杯，我第一次记住了许多名字。布罗林，达赫林，斯托伊奇科夫，莱切科夫，巴拉科夫（这几个科夫是兄弟吗？），巴蒂斯图塔，西格诺里，多纳多尼，阿尔贝蒂尼，马尔蒂尼（这些尼都是哥们吗？），拉杜乔尤，哈吉，巴尔德拉马（他的头发怎么做的？），查普依萨特，拉拉斯（这名字太奇怪了！）……对希腊的4比0，我记住了巴蒂斯图塔；对荷兰的3比2，我记住了罗马里奥、贝贝托和布兰科，以及我爸爸反复念叨的：“巴西那家伙叫拉易，他是苏格拉底的弟弟……”
以及，当然，淘汰赛阶段所向无敌的罗伯特-巴乔。
世界杯决赛前，我跟我爸赌输赢。我认为巴西会赢，我爸沉思了一会儿，说他押意大利。但他随后说了段话。
“我也觉得巴西会赢……但我还是想押意大利。巴乔踢得太不容易了。有时候啊，你支持谁，不一定是因为他们能赢。”
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因为巴乔的缘故，1994-95季，我和爸爸短暂支持了尤文图斯队，甚至在尤文图斯主场对AC米兰，巴乔顶进致胜头球后，我俩都愣了会儿，不知道该高兴呢还是该生气——明明AC米兰被巴乔这样糟践了。那年，我爸还引导我去憎恨桑普多利亚，“他们拿走了古力特”。但他又补充：“曼奇尼是个好球员。要支持他。”
听起来有点矛盾，但这就是我那些年的做法。我支持多特蒙德，支持萨默尔、左尔克、穆勒、里德尔与当时还年轻的拉斯-里肯，但当德国队组队时，我们要支持他们所有人；我支持AC米兰，但无论巴乔去哪里——来AC米兰，去博洛尼亚，去国际米兰，去布雷西亚——我还是支持着巴乔。比尔霍夫来到AC米兰，舍甫琴科来到AC米兰，卡卡来到AC米兰，理所当然是要支持的。德国在欧洲杯江河日下那几年，就得支持巴拉克，支持到底。
带倾向性地喜欢球员或球队最大的坏处是，你可能错过许多东西。比如，在罗纳尔多大伤之前，我从来不是他的球迷，因为他先代表巴萨，然后是国际米兰，所以他和德约卡夫、萨莫拉诺们，都属于“我知道他们很强，但不支持他们”的一族。2003年前后，我会特认真地跟人争辩，“舍甫琴科、罗纳尔多与亨利谁是世界上最好的前锋”这类问题。同样的，因为拉齐奥时期的贝隆、勒沃库森时期的埃默森、皇马时期的米亚托维奇，都多少因为“这货不是我们球队的，不予支持”。巴蒂去罗马那年，我决定短暂支持一下罗马——当时身边多少朋友都是如此啊！——然后我才发现：托马西原来挺棒的，坎德拉很犀利，德尔维奇奥比长相显出的要全面得多，托蒂真是了得，埃默森默默地覆盖着所有范围……
然后，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退役了。
克林斯曼退役了。巴乔退役了。巴蒂退役了。马尔蒂尼退役了。舍甫琴科与卡卡离开AC米兰后，对我而言，其实也等于离开了我的世界。再要爱上新的球员并不容易。不是他们不够强，而是，最适合喜欢一个人的时代，过去了。
我曾经跟人聊起，为什么大家都会喜欢巴蒂斯图塔。荣耀不算多，数据好看但也不是旷古掘金。结论到后来，还是感性。
足球的确是以胜负判定结果的运动，但为什么雷东多就比马克莱莱招人疼？因为他有王子之感；为什么巴乔就比托蒂迷人？因为他的技艺和命运都如同传说；为什么同样是进球，罗纳尔多的千里单骑就比胡布内尔的抢点攻门招人爱？因为美感。全世界其实都情不自禁的，把自己对英雄的幻想托注到足球运动员身上。
巴蒂斯图塔、巴乔、曼奇尼、托蒂、皮尔洛、马尔蒂尼、巴雷西……这些球员未必完美，但他们的职业生涯于我们而言，是一场漫长的视觉体验，一场真实的真人秀。所谓爱，许多时候，仅仅是因为在恰当的时候，他们出现了，让你投入了感情，随时光发酵其中。感情许多时候，就是这么不讲理。比如，我爸至今还认为，普拉蒂尼和济科是古往今来最好的指挥家。那是他的时代，就像巴乔、巴蒂斯图塔与马尔蒂尼，之于我的时代；就像小我五岁的球迷会默默念叨范尼、亨利、小罗，那是他们的秘密情怀。
就像十年之后，下一代球迷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认定：梅西是足球史上第一，哈维是史上最好的指挥官。
2013年初，我去马德拉岛，那是C罗的故乡。丰沙尔一位老出租车司机，跟我口若悬河吹嘘鲁伊科斯塔，吹嘘菲戈，吹嘘富特雷，当然也说C罗不错，“我还看过他小时候踢球呢！”，但是，“C罗是没法超越尤西比奥的！”他的方向盘顶上，挂着一张尤西比奥的签名照呢。
我们能说什么呢？那是他们追过的一代人啊。
一如我们追过的一代人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