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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在伦敦

1900年,伦敦塔。

中国的古代诗歌题材,一向以中原文明及其周边地区的素材为主。这对读者形成了一个刻板印象:似乎中国的旧体诗,必须得吟诵中国——起码是东亚——的东西。虽然此事从无明文规定,但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这个思维方式,一说作诗,提起笔来非得是中华风物和意象不可。

自近代以来,中国突然发现自己必须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外面的那个陌生新世界,对古老的华夏文明从政治、经济和科技等几乎所有领域都发起了剧烈冲击。即使是在最为坚固的文化壁垒上,亦开始有了稍稍的撬动。

一八一三年——也就是鸦片战争三十七年前——有一位华人造访了英国伦敦。他的名字和身份,已经湮没无闻,不过他在这次旅行途中留下了十首古体诗,却开了一个先河。这十首诗都是五言律诗,十成十的中国风,主题却是诗人在伦敦所见的异国风物。

这在当时,可是极其罕见的作品。

这十首诗刊载于道光甲午年正月号上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里,题名叫做《兰墩十咏》。兰墩,指的就是伦敦——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名字比伦敦译的好多了,至少看反了也不会有不好的联想。

姑且摘录几首来看:

海遥西北极,有国号英伦。
地冷宜亲火,楼高可摘星。
意诚尊礼拜,心好尚持经。
独恨佛啷嘶,干戈不暂停。

这是对伦敦的阴冷气候、城市风貌、国教民俗的综合性描述。佛啷嘶就是法兰西,英法交恶历史渊源已久,诗人注意到了这点,写入诗中。

戏楼关永昼,灯后彩屏开。
生旦姿容美,衣装锦绣裁。
曲歌琴笛和,跳舞鼓箫催。
最是诙谐趣,人人笑脸回。

这是参观伦敦戏院后的创作,诗人的技巧比第一首高了一些,懂得把中国元素巧妙地化入新鲜事物,比如以“生旦”代指歌剧演员,以“琴笛和”、“鼓箫催”代乐队,让诗在描述新事还保留着旧味。

富庶烟花地,帝城双凤阙。
人工开物华,云树万人家。
公子驰车马,佳人曳穀纱。
六街花柳地,何处种桑麻。

此诗写的是伦敦苏荷区(Soho)。苏荷区在那个年代属于红灯区,“六街”本来是指唐代长安城的六条主要街道,这里代指伦敦城。诗人居然能用中国古代典故譬喻欧洲城池,也算耳目一新。

当然,也有特别奇怪的视角。比如第十首:

地冷难成稻,由来不阻饥。
浓茶调酪润,烘麵裹脂肥。
美馔盛银盒,佳醪酌玉卮。
土风尊饮食,八廗预更衣。

说得很华丽,仔细一看,其实就是三明治下午茶……大英帝国的饮食,难得能得到这样的称赞。

单就水准来说,这些诗作十分平庸,所以在国内不曾有任何影响。然而却有一位叫德庇士(John Francis Davis)的英国汉学家注意到,把其收录进《汉文诗解》,大概也觉得这种“中为洋用”的方式很新鲜吧。

同时被德庇士收录进去的还有另外一组旧体诗,叫做《西洋杂咏》。这组诗的作者名气就大多了,叫潘有度,广东十三行的大商人,是最早一批和洋人打交道的中国人。潘有度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文化水准不低,这组《西洋杂咏》是在他晚年时所写,时间和《兰墩十咏》差不多,姑且摘录二首:

咏西洋婚姻:“缱绻闺闱只一妻,犹知举案与齐眉。婚姻自择无媒妁,同忏天堂佛国西。”

咏航海六分仪:“术传星学管中窥,风定银河月满地。忽吐光芒生两乳,圭形三尺最称奇。”

咏天文望远镜:“万顷琉璃玉宇宽,镜澄千里幻中看,朦胧夜半炊烟起,可是人家住广寒。”

咏决斗场面:“拌将性命赌输赢,两怒由来大祸成。对面一声枪并发,深仇消释大轻生。”

潘有度的水平,比那位诗人要强出不少。虽然这些诗作也不是什么佳作,但至少证明了一点,用中国诗歌来描绘西洋,也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兰墩十咏》和《西洋杂咏》差不多是有案可查的第一批写西洋的旧诗作品,它们的意义在于突破了文化藩篱,使中西合璧,赋予了中国诗一个新的发展方向。而“中为洋用”真正的好诗诞生,要等到黄遵宪去美国的时候。

黄遵宪是晚清著名诗人、名臣,思想开明,号称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他曾经在光绪八年派驻美国旧金山担任总领事。在那里,他正赶上1884年美国大选,近距离观摩到了民主国家的选举制度。黄遵宪欣然提笔,写下了一系列《纪事》诗,堪为精妙:

讲二党相争:

吹我合众笳,击我合众鼓,擎我合众花,书我合众簿。
汝众勿喧哗,请听吾党语:人各有齿牙,人各有肺腑。
聚众成国家,一身此尺土。所举勿参差,此乃众人父。
击我共和鼓,吹我共和笳,书我共和簿,擎我共和花。
请听吾党语,汝众勿喧哗:人各有肺腑,人各有齿牙。
一身此尺土,聚众成国家。此乃众人父,所举勿参差。

再看竞选演讲:

某日戏马台,广场千人设。纵横乌皮儿,上下若梯级。
华灯千万枝,光照绣帷撤。登场一酒胡,运转广长舌。
盘盘黄须虬,闪闪碧眼鹘。开口如悬河。滚滚浪不竭。
笑激屋瓦飞,怒轰庭柱裂。有时应者者,有时呼咄咄。
掌心发雷声,拍拍齐击节。最后手高举,明示党议决。

再看总统选举胜利:

四年一公举,今日真及期。两党党魁名,先刻党人碑。
人人手一纸,某官某何谁。破晓车马声,万蹄纷奔驰。
环人各带刀,故示官威仪。实则防民口,豫备国安危。
路旁局外人,各各捩眼窥。三五立街头,徐徐撚颔髭。
大邦数十筹,胜负终难知。赤轮日可中,已诧邮递迟。
俄顷一报来,急喘竹筒吹。未几复一报,闻锣惊复疑。
抑扬到九天,啼笑奔千儿。夜半筹马定,明明无差池。
轰轰祝炮声,雷乡云下垂;巍巍九层楼,高悬总统旗。

这些诗其实痕迹还是嫌重,违和感颇强。等到了光绪十六年,黄遵宪前往伦敦任驻英使馆参赞,终于进化到了中西合璧了无痕迹的境界。

他以《今别离》为题写了四首乐府,分别写了火车、轻气球、电报、照相术和东西半球有时差日夜颠倒的自然现象。

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火车与轻气球)

一息不相闻,使我容颜悴。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电报)

开函喜动色,分明是君容。自君镜奁来,入妾怀袖中。(照相)

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妾睡君或醒,君睡妾岂知。(东西半球时差)

《今别离》的高明之处,不止在词句。无论《兰墩十咏》、《西洋杂咏》还是黄在美国的《纪事》,都只停留在中诗描摹西物的层次;但到了《今别离》,黄遵宪已经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西方这些新鲜发明的功用,来表达东方传统的闺怨、思念等主题。比如表达归心似箭,是“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以电报来形容思念之切,“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更借用东西时差之别,把“君生我未生”巧妙地化为“妾睡君或醒”,洋为中用,境界又高了一层。

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西洋留学生追捧黄遵宪,东洋留学生追捧苏曼殊。黄遵宪这种中西合璧的开明态度,大概就是受欢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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