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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

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快要上映,于是我重读《呼兰河传》,好凑热闹。这么一读,我竟然好像读懂了《呼兰河传》的意思,以及萧红这一生的命运,甚至今天常常在中国听到的一些说法。更仔细点讲,这个启悟般的‌‌“读懂‌‌”体验,是从书里一句话中得到的。那句话就出现在第四章,叙事者(一般认为就是萧红本人)正在介绍她家那大院子里各个住户的情况,其中一户新娶了个媳妇,媳妇回娘家时当然得报告婆家对她好不好。这媳妇把婆家说得一切皆善,唯独是丈夫打她。然后这句神启似的话就出现了: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那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表面上看,这句话平平无奇,没什么太了不起的地方;为什么它竟然令我顿了下来,合上书及想了老半天呢?也许恰恰是因为它太过寻常,其中逻辑,至今我还能常在各种场合遇上,尤其是在谈论国情的时候。例如我们谈人权,总会有人告诉你,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都出现过人权不彰的情况。说警察执法犯错,于是有人就要提醒,美国警察还会随便开枪打死黑人呢。说个人私隐受到侵犯,他们肯定就得举出斯诺登事件,告诉你全世界的政权都会侵犯私隐。我时时遇见类似的说法,于是我时时反驳。驳斥这类讲话,十分容易,因为它的逻辑错误太过明显。但我总在驳斥,又总是重复听说同样的谬论,不得不开始好奇,这背后是否还有些什么,使得这么多人相信‌‌“其他人都会犯同样的错,所以我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的道理,乃至于它一再出现,并且每回都表述得那么振振有词。

然后我读到了萧红这一句话,‌‌“那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简单地讲,这就是认命。并不是儒家士大夫阶层弘扬的那种知晓天命的自觉,而是更庶民更草根的生存之道。并非真的算过了命,明白自己此生原该如是;而是活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本就有些人人都逃避不了,人人都必须承受的运命。身为女子,挨丈夫的打,就像春夏秋冬时节变迁,乃势之必至,甚至理所当然,所以这当然不算缺陷。

其他地方也有XXX,所以我们的XXX也就不是个特殊问题了。由于XXX不是特殊问题,所以XXX就不需急着解决,变得比较可以忍受了。这是不是也系一种认命呢?

我忽然发现萧红这句话背后认命的意思,是因为这次重读《呼兰河传》,我才看到她写了这么多令人必须认命的背景,特别是第一章,那一大片北大荒:‌‌“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地都冻裂了,更何况人?于是在这有名的第一句话之后,萧红接着写了好几种人物的颓倒,写她老家呼兰小城‌‌“西二道街‌‌”上那个巨大的泥坑。这个泥坑是个死亡陷阱,不下雨的时候稠糊好比一口泥煤洞,昆虫小狗掉了进去会被黏陷溺死。下雨的时候则宛如泥河,人马尽惧,因为马一陷进去就多半再也站不起来,人一踩进那六尺深的坑口也很可以灭顶。然而,小城里的居民却从没想过干脆拿沙土把这泥坑填平,他们宁愿天天提心吊胆沿着街上两侧房屋的墙根踮脚缓行。有人还建议把两边每户房子的院墙往里头拆出一块,好令街道更宽敞更好走,行人车马避得开这街心的大坑。可是,‌‌“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对待城里小街上的泥坑,他们就像对待那能令大地冻裂的寒冬一样,只能顺受,而且只想到顺受。

在这充满宿命感的第一章末尾,萧红结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一部值得重读的作品,必注定每读皆有新得。能有新得,则多半是读者自己在年月中长了些见识。所以有时候我再读好些以前看过的书而有不同以前的了悟,全是靠了我在中间那段时间又看了些其他的书。此次重读《呼兰河传》之所以会特别注意到这种认命的生存态度,是因为几年前读过波兰作家卡普钦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的《帝国》(Imperium)。

苏联崩溃之后,卡普钦斯基绕着它的故土走上一圈,想要了解曾经支配过他的国家和他一生的这个‌‌“帝国‌‌”。其中谈到搭乘西伯利亚铁道列车的那一章格外叫人难忘,景像大概就像萧红笔下的东北,隆冬盛雪,一眼看去是直抵地平线的白色,白得铺天盖地,叫人不辨方向。所有可以让人掌握方位和空间大小的尺度都消失了,所有的山丘、河流和林木都被掩盖在一大片令人目盲的白色之中,于是赋予事物具体存在的形状和份量消失了,人也消失了。他说:‌‌“在这里,白色是接受的颜色,是同意的颜色,是向命运屈服的颜色‌‌”(此书有台湾中译,正好手边不存,我只好拙劣地翻译英文,难存原著文句力量,请谅)。

那种重复的白,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处的白,会使人产生错觉。列车明明行进,你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移动过半分。明明已经走了好几天,但这至广大的西伯利亚冻原却毁灭了你对时间的感知,叫你弄不清今天究竟是旅程的第几天。‌‌“……它的残暴、无垠,海洋般的无限。大地没有尽头,世界没有尽头。人之受造,非为此无量‌‌”。‌‌“关于变化的感受萎缩了,对于变化的需要也同样萎缩了。人生于此,就好像活在一种崩溃的状态之中,麻木,且由内而外地瘫痪‌‌”。所以,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说什么,都很平淡,比如:‌‌“‌‌‘看着办吧‌’,‌‌‘嗯,是的‌’,‌‌‘谁晓得呢?‌’。但每当人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都表示出他们对一切事物皆已了然,他们似乎早就深入到真理最核心处。他们会说:‌‌‘嗯,这就是人生‌’‌‌”。在卡普钦斯基看来,这就是‌‌“帝国‌‌”的本质,一种几乎是环境决定论的‌‌“帝国‌‌”观察。

尽管生在这样的北方,但萧红是不认命的,她不接受‌‌“那个男人不打女人‌‌”的道理。故此,她书写,并且一生颠沛,最后死在香港。可多数人是没法像她这样活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逃得过天吗?我总在农村见到农夫蹲在田埂或家门外头午饭,他们常常一个人低着头默默扒饭,因为疲累,所以说不出话来。那种蹲坐低头的姿态,是我心目中最典型的传统农人姿态。偶而,他们抬头看天,没什么表情。天或者晴朗,或者暗淡,或有不测风云,可你什么都做不到,做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多少。所以看天吃饭是必要的,但天又有什么好看的呢?根本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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