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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101)

第三四章 慧心顿悟(1、2、3)

第三四章 慧心顿悟

1

韩府,韩世忠正在书房独坐,家仆来报:“今有岳相公下于官人自楚州前来,言道有紧切事宜,欲见韩相公。”韩世忠立即迎出门外,于鹏施礼道:“下官到此,岂敢有劳韩相公亲出?”韩世忠亲热上前,执定于鹏双手,吐吐舌头:“我们不须拘于礼节。”

韩世忠领于鹏到一间小厅坐下,于鹏说:“请屏退左右。”韩世忠对家仆说:“你等退下。”家仆退去,于鹏取出岳飞的信件,韩世忠接来看过,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于鹏说:“依当前事势,韩相公莫如亲奏主上,辨明耿太尉的冤屈,力劝主上勘问胡纺,必得秦桧的奸谋真情。”韩世忠倒抽一口冷气:“便依此议。”

次日,韩世忠坐一顶轿子,头戴一字巾,身披紫纱袍,带领十名亲兵和两名家仆,径往大理寺。到得门外停轿,命令家仆:“且去通报。”

稍顷,大理卿周三畏和左断刑少卿薛仁辅迎出:“恭迎韩相公,请到小厅就座。”韩世忠跟入坐下,开门见山道:“闻得我的旧校耿着已押到大理寺,可曾勘问?”周三畏感觉为难,便将眼光转向薛仁辅。薛仁辅说:“下官已经勘问一回,耿着惟是叫冤。”韩世忠说:“下官与耿着一狱有牵连,本当回避。然事有不得已,请周大卿与薛少卿当堂勘问,我只坐屏风后面静听。”

周三畏再次转望薛仁辅,薛仁辅说:“下官以为,韩相公之意不违祖宗法制,便依此议。”

大理寺大堂,周三畏和薛仁辅升堂。耿着被胥长押上,不待堂上发问,先自强忍痛楚,费力脱去衣服,露出毒刑留下的遍身血迹。薛仁辅说:“你可据实陈述。”又对一名书吏说:“你且录下口供。”耿着泣诉:“在下随韩枢相到行在,而后返回楚州。一日,胡纺以短简邀我到扬州,言道有要事相商。我便赶去,由他设宴招待。待我酒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置身总领私设的囹圄之中。胡纺极尽拷打折磨之能事,逼胁我按其设定的谋逆口供画押。而后又因省札押解到行朝,再次受尽酷刑折磨,仍欲迫我自诬。”

薛仁辅取过书吏的记录,示与耿着说:“你且看过,倘若无误,可当场画押。”耿着看一遍,艰难画押。薛仁辅对胥长说:“可将耿着押回狱中,为他敷药养伤,排办得饮食丰足,好生看觑。”胥长言道:“遵命。”

耿着下堂后,韩世忠从屏风后走出,怒不可遏道:“二官人以为,当如何措置?”周三畏不敢开口,薛仁辅说:“耿着一案,干系重大,大理寺不可不据实奏明主上,恭请圣断。”韩世忠说:“甚好!下官另欲请二官人据实具状,画押付我。”周三畏迟疑不决,薛仁辅却爽快写下一份状词,示与韩世忠。

韩世忠说:“难得薛少卿秉公执法,伸冤理枉,下官极是感激,且请二官人画押。”薛仁辅写上“大理寺少卿薛仁辅”七字,画押后交付周三畏。周三畏无奈,只得提笔写上“大理卿周三畏”六字,然后画押。

朝堂,韩世忠上殿叩头后,伏地大哭:“臣赤心事主,决无二意,如今有冤屈,须乞陛下理雪。”宋高宗大惊:“卿有何事?可起立面奏。”韩世忠仍伏地不起,只将周、薛两人的状词进呈:“此是胡纺坏乱祖宗法制,在总领所私自推勘,将耿着毒打诬供,其意不在耿着,而在陷害微臣。伏望圣断,下胡纺于大理寺勘问,以明真情。”

宋高宗看过状词,暗语:“胡纺其人,哪有如此胆量,其后必有主谋!秦桧任相四年,竟敢如此妄为!然而如今罢大将兵权,与虏人讲和,除秦桧外,别无他人可用,且缓缓而行,只待事成之后,再将他罢相。如今若教韩世忠胜诉,却是败坏大事,徒然教大将辈趾高气扬。此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韩世忠伏地凝望宋高宗,见他面露深思的模样,也便静静等待。宋高宗吩咐冯益:“韩卿下跪已久,冯十五可代朕将他扶起。”冯益上前扶起韩世忠,韩世忠仍显伤心欲绝的神色,呆呆望定宋高宗。宋高宗说:“卿在建炎复辟时,立得大功,朕心不忘,自当曲赐保全,决无以军校之狱牵连的道理,卿可安心。然而胡纺是文臣,朕亦以卿保奏而升擢,若教他到大理寺狱中与军校对证,便失国朝之体。”韩世忠立觉身心透凉,不由暗语:“胡纺如此胡做,陷害无辜,官家这般处分,天理何在,国法何在?”宋高宗又说:“胡纺虽是破坏法制,其用心亦是忠君,防患于未然。朕自当告诫,教他此后遵纪守法。”

韩世忠僵立一阵,转换话题说:“臣闻得,张俊言道,此回淮西之战,岳飞有意赴援迟缓。臣为此勘问岳飞,又查得当时行军文字,绝无此事。臣以为,此事须明奏官家,以免大臣因无根之言而负谤。”宋高宗说:“卿有复辟大功,非岳飞可比。然朕今日正宜告诫,卿不得与岳飞结党!”韩世忠脸色大变,一时无语。宋高宗问:“怎生的?”韩世忠只得说:“臣领旨!”

书房,韩世忠和于鹏对坐。于鹏叹道:“只此便知岳相公的绝境。然而下官最初服侍张招抚,此后便服侍岳相公。下官早已知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人生俯仰天地之间,不论贫富、贵贱、穷通、祸福、善恶、寿夭,终有一死。下官若因追随岳相公而遭厄运,又有何憾!下官所痛,惟是大宋江山,万千黎民,竟沦丧、涂炭于秦桧的奸谋,委实死有余恨!”

韩世忠激动万分,紧紧握住于鹏双手:“我常轻视儒生,今日方知,天下不可无儒生。我曾嗤笑岳五礼敬儒生,今日方知,岳五与儒生委是生死相托,患难与共,难得,难得!今日是你们救我,他日你们有难,我又岂得不救?”

于鹏沉痛言道:“我等惟是以直道行事。他日若有危难,韩相公须遵主上告诫,不须援救,救亦徒劳。下官惟愿韩相公从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事,以求长享富贵。他日国家若有危难,尚得奋起牖下,为宗社效力。”随即长揖:“下官就此告辞。”

韩世忠悲泪激涌,摇摇欲坠,却又强撑身体,亲送于鹏出门。

2

秦桧卧房,王氏说:“冯益转告,官家已告诫韩世忠,不得与岳飞结党。并已亲下御批,将耿着施行脊杖五十,刺配到海南吉阳军。”

秦桧说:“只此便知,官家专意于罢兵权,求和议,所以韩世忠那厮奈何我不得。而观上意所向,岳飞已成俎上肉,他保全得韩世忠,却保全不得自身。”

政事堂,秦桧对岳飞奸笑:“岳枢相所志,固然在于林泉之适。然而主上皇恩浩荡,以岳枢相命世之才,岂得教你赋闲?”岳飞说:“下官已上奏辞职,主上一次不允,必当再上。”秦桧又用调侃的语气说:“岳枢相常称误蒙主上奖拔,如今正是感恩图报之秋,可不勉力!”岳飞说:“下官惟有忠义而言,何似秦相公兼容并蓄,心头装满万千物什?”秦桧一愣,不由惊问:“岳枢相何意?”岳飞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得大好前程。秦相公悬崖勒马,诸神明鉴,或有回旋余地。”秦桧无言以对,只得转对一名吏胥叫喝:“速命高编修前来!”

稍顷,高颖被吏胥带到。秦桧有意提高嗓门说:“高编修是进士,身陷伪地,心存故国,甚是不易,故圣朝亦不吝于官封。然而高编修饱读诗书,须知儒家的纲常礼教。此回去楚州,竟敢与张枢相争议,淆乱上下之分。老夫本欲优容,奈何张枢相蓄愤难平,以为难与高编修在枢密院供事。今蒙圣旨处分,特命高编修添差福建路安抚大使参议官,限三日赴任!”言毕,递给岳飞一份省札:“恭请岳枢相押字。”

岳飞正欲分说,高颍却心平气和言道:“岳相公押字便是。”岳飞沉沉举起毛笔,略一思索,从容画押。高颖对秦桧说:“秦相公与张枢相自可得意于一时,然而天下公论,必是日久而愈明。切恐他年他日,颠倒了的本末,都得一一归正回去。”秦桧哑口无言,气咻咻离开政事堂。

岳飞上前执定高颖双手:“今晚当设宴送别。”高颖说:“不须,下官与岳相公虽是相见恨晚,却是知己。人生天地之间,得一知己足矣。何况鄂州军中,竟有众多知己?下官惟愿上苍与列祖列宗稍展神明,护佑得岳相公平安,便是天下大幸!”言毕,与岳飞长揖而别。

候潮门外,于鹏、孙革、张节夫打马追赶。于鹏说:“无论如何,也得与高编修道别。”张节夫说:“不送他一程,我心难安。”

追赶许见,却终不见高颍身影,众人只能惆怅而归。孙革说:“我等与高编修相处虽迟,却是敬仰他的国士之风。今日他不愿与我等道别,只为徒然伤心惨目,而又无补国事。下官岂但思念高编修,亦是思念朱参谋与李大卿。料得我等辞离岳相公,亦为时不远。”

张节夫说:“如今煞是一刻千金,尤须珍惜。我们且去岳相公处,相伴一日,便赚得一日!”于鹏、孙革齐道:“正是此意!”三人快马加鞭,直驰岳飞府第。

3

岳飞府第,柔福乘轿到达。李娃率岳家儿孙迎出门外:“岳家人参拜帝姬。”柔福说:“李十姐行年四十一,已是儿孙满堂,煞是可喜。大衙内彬彬有礼,却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虎将,尤其难能可贵。”李娃手指巩三妹和温氏说:“三妹与祥祥自幼青梅竹马,曾经共度兵荒马乱的艰难岁月,极是识道理。祥祥平日沉默寡言,然在危难之际,却是不顾生死,敢负重任。二新妇也甚是贤德。若论家务事,儿孙孝顺,无微不至,委是教奴家称心如意。”

李娃引领柔福参观新居,而后在一间小屋品茶。柔福说:“今日见得一品大臣、一代名将的赐第家居,虽是宏敞,陈设却极是简朴。岂但是秦十、张俊之流,便是韩相公家,也不至如此。”李娃说:“实不相瞒,岳氏资产,尚有江州田地近两千亩,此是以鹏举名下购置,供岳氏宗族耕作度日。另有江州南城甘棠湖畔,宗族出力,造得房廊三十八间。此处惟是旅舍,终必易主。然而便是江州的房廊,切恐岳家也是无福居住,须去岭南炎荒之地度日。”

柔福长叹:“不料岳相公已自料得如此下场!然而上苍与神明必定庇佑忠良。”李娃说:“张俊到行朝面覆,然后又去镇江府设置枢密行府,全权处分前沿军事,不教韩相公与鹏举稍有干涉。官家又不允鹏举辞职,却又只召秦桧与王次翁、范同议事。韩相公与鹏举亦不得面对,稍尽大臣献可替否之道,惟是日日去都堂,遇有圣旨颁下议定公文,被动押字。此便是执政的职责,鹏举深以为耻。”

柔福用眼神暗语:“如此官家,难道是大宋祖宗神灵的积德所致?”李娃也用眼神暗语:“奴又岂知大宋祖宗神灵的圣意如何!”

岳云进入,手举一份奏状说:“此是台谏官弹劾阿爹的奏状副本,上奏者是御史中丞何铸、右谏议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罗汝楫。所列罪名有三:一是阿爹自担任枢密副使以来,郁郁不乐,一直表示愿下野引退,不欲报答皇恩,此是忧国爱君者所不忍为;二是淮西之战,阿爹坚拒明诏,不肯出师,有意逗留;三是出使楚州,反对修城,扬言城不可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

李娃悲愤言道:“此分明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柔福说:“国家设台谏,本为扶持正道,钳制权臣,如今台谏辈反成秦桧走狗!朝纲昏暗,竟至于此!”李娃很快恢复平静:“此亦是意料中事,方才与帝姬所言后事,转瞬之间便到眼前。秦桧奸谋,始于弹奏,此后必是步步进逼。”

岳云说:“于、孙、张三官人也遭弹击,言道他们与阿爹日夕往还,过从甚密,诡谋秘计,深不可测。”柔福说:“奴家自北逃南下,便识得于官人。自古以来,最难便是患难之交。他们与岳相公始终相随,不愧为端人正士,可惜也横遭诋诬,此是以刀笔置人于死地!”

晚上,岳飞从都堂回来,与柔福在厅堂相见。岳飞平淡言道:“自此以后,我便只须居家待罪,不须再去都堂,如此亦得稍释空享禀禄的愧耻。”

柔福正待劝慰,却见于鹏、孙革、张节夫等人也来到厅堂。众人相互施礼后,张节夫取出一纸奏草,对岳飞深情言道:“事势至此,绝非意料之外。我等与岳相公既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不须避嫌,却终须一别。此后各在天之一涯,又不知何时再得相逢,一抒离别思念之苦。临行之前,我等别无相赠,惟愿再为岳相公起草一奏,伏望采纳。”言毕,将草稿递与岳飞。

岳飞细看一遍:“下官粗陋,惟是稍通文墨,不知典故,然亦知得国朝优礼大臣。不知前朝大臣的辞职奏,可有‘冀保全于终始’一类的言语?若无此等言语,切恐自家的奏中不宜开此新例。”孙革暗语:“危难时刻,岳相公仍然倔强,不愿向官家乞哀告怜。”便说:“此句是我等集思广益的结晶,大宋江山不可无岳相公,岳相公须知忍辱负重的道理。前朝大臣辞免,不须有此语;而岳相公辞免,不可不有此语。”

岳飞不言,脸上却有明显拒绝之意。李娃取过奏草,和柔福共同阅读。柔福说:“奴家不愿轻易求人,今日须哀求岳相公一回。岳相公身系国家万民的安危,须听三位官人的言语,暂以保全为上策。”岳飞说:“下官非是木石,岂不感戴众官人与帝姬的深情厚谊?然而下官深知,孑然一身,已系不得国家万民的安危。便是不得已而求保全,保全的关键也不在奏中有此语。”

李娃说:“死生有命,原不在奏中有此语。然鹏举又岂得辜负帝姬与众官人的赤子之心!”岳飞突有所悟,便对岳云说:“且拿笔墨来。”岳云捧来文房四宝,岳飞坐到厅堂桌前,将草稿照抄一遍。

于鹏等三人起身告辞:“我等且辞别岳相公、李十姐与帝姬。”岳飞、岳云出门相送,彼此在门口紧紧握手。于鹏说:“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岳飞说:“虽事无可为,然我心亘古不易。愿众官人无虑,且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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