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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Beyond,被北方老炮误读的南方青春

—— 驳王小峰

黄家驹逝世二十周年,除了怀念,的确也是一个反思青春、反思华语摇滚音乐的好时机,但是如果这种反思建基于误读(如果不是偏见的话),比如北方对南方的误读、中年人对年轻人的误读、当下对过去的误读、中心对边缘的误读等等,那么不但起不了反思的建设性,只会进一步撕裂原有的误解和矛盾。最近王小峰的文章《Beyond:撒了一点人文佐料的心灵鸡汤》就是一例,除了上述误读,还有对香港文化的理解亦停留在人云亦云的简单中,因此我撰本文反驳他的几个基本错误。

一、王小峰之“北京观众见过世面论”:“对北京的观众来说,他们通过首体这块场地见识过不少世面,比起中国任何一座城市,北京观众的眼光都是挑剔的。这次轮到Beyond了,当Beyond演唱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半数观众离席而去……冷不丁听一首粤语歌曲,跟听一首外语歌曲没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夜郎自大式的自相矛盾,见过世面的人会抗拒听外语歌曲吗?分明是没见过世面,以为买票来听《我的中国心》呢,谁料到是摇滚乐,那一半北京人吓跑了。幸好真正见过世面的留下了,比如崔健。而家驹,也用普通话唱了《一无所有》,他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人那样有地域语言歧视。

王小峰也自证了这一点,他说:“北京人没几个知道摇滚为何物,更何况说着粤语的香港摇滚呢。而那时候北京人知道的摇滚也就是崔健,除此之外对摇滚歌手的定义就有点滑稽了,孙国庆、王迪、景岗山,甚至田震,只要扯着嗓子唱歌的,都叫摇滚。”这就是他眼中见过世面,“在文化上的优越感是中国任何城市的人都没有的”北京人?

八十年代南方人在听什么?很多青年在听Beyond、达明一派、周启生这样相对独立的音乐,而黄家驹喜欢David Bowie,刘以达和黄耀明早在听实验电子,周启生在翻唱Kraftwerk……普通人呢?我开公共汽车的叔叔在听谷村新司,我父亲在听五轮真弓;我在珠海读中学,一个二线城市,听Beyond和达明一派的同时,通过香港电视台的英文台和澳门电台一个叫“另类音乐接触”的节目听Depeche Mode和Talking Head,听Beach Boys和The Rolling Stones……我相信在珠海、深圳和广州,也有不少人像我这样接触到这些港澳会有的资源。而在港澳,推广这些资源的可能就是六七十年代的摇滚迷,想要传延薪火。而且,直到现在每年到香港开演唱会的外国著名摇滚乐队还是远远多于去北京的。

在Beyond北京演唱会数年后,魔岩三杰来香港红馆开演唱会,没有几个香港人中途离席——看来这就是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的观众的分别,见过世面的观众识货,而且即使不识货也知道中途离席是很没礼貌的行为。

二、王小峰之香港只有通俗文化论:“作为一个曾经的殖民地,从一个渔村演变成一座大都市,香港没有像上海那样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特色的文化氛围……那就是它只有通俗文化。而另一方面,香港作为殖民地,它始终生存在一个没有归属感的状态下,在文化上没有归属感的体现是,一方面它可以不用选择去接受外来事物,在流行音乐方面,他们最初就是唱英文歌;另一方面,这种没有归属感带来的不安又让他们试图去寻找一种精神家园,所以香港的武侠文化为什么如此发达,实际上就是在殖民文化中寻找一种爱国自尊的心理平衡。”

这一段我几乎懒得一驳,王小峰对香港的认识还停留在90年代人云亦云的“文化沙漠”上,这段话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中学生作文,套用着从《北京晚报》抄来的套话,用各种武断臆想来概括复杂的文化现象,句句皆错。首先,香港的文化氛围延续解放前的上海,又摆脱上海影响综合了本土文化、英美日文化的影响,关于它的文化特色已有大量论述,比如也斯先生和陈冠中先生的著作;其次,香港的归属感从七十年代社会运动、中文合法化运动、认祖关社运动等开始端立,经过本土认同运动,早已变化多多,最后沉淀出新面貌。我等年轻作者也写有不少论述,可参看近期的《号外》和我的《波希米亚香港》中相关篇章。再次,王小峰的论断存在硬伤:香港唱流行音乐,最初是唱粤曲小调、地水南音和国语歌,不是英文歌。最后,香港的武侠文化从民国一脉相承下来,到金庸等集大成者早已不止是简单的爱国自尊(你在说大侠霍元甲吧?),金庸作品里就存在通过华胡、明清的吊诡关系隐喻塑造而对传统的国族意识反思反讽,甚至有对独裁者的讽刺。

三、王小峰之香港娱乐经济大跃进论:“整个香港流行文化(影视,音乐)在80年代达到商业繁荣的高峰,某种程度上,这是受惠于内地的改革开放,设立经济特区。在开放初期,香港几乎是中国对外贸易的大走廊,这进一步促进了香港的经济繁荣。香港的娱乐经济也在80年代开始了大跃进。Beyond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的。”

这个想当然流露出他对历史事实的无知,八九十年代香港的影音制品在广东乃至全国大多数以盗版形式销售,即使是正版引进,因为定价低廉,人民币汇率低等缘故,这方面的收入对于香港流行文化工业实在微乎其微。王小峰所不知道的是,八十年代的东南亚地区、欧美地区华人社区才是香港影音制品的需求大户,也是香港歌星外出登台的热门地点;另外本地需求高速增长(譬如红磡体育馆举办的本地流行音乐会场数,由83年的18场,增至89年的129场,观众由15万人次,增至135万人次,那时没有内地自由行,详情请参考黄霑先生博士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第四、第五章。)“香港繁荣依赖内地开放”不是一句万金油,套在哪里都通的,依旧也是人云亦云。而就在数百字之后,王小峰也自打嘴巴,他说:“香港歌手的专辑进口或引进的品种也少之又少,在音像店能见到的也不过是徐小凤或者谭咏麟,大量的引进版专辑主要还是以台湾流行音乐为主。”

此外,Beyond及香港乐队潮在八十年代的出现,经济因素的作用不只是大唱片公司分一杯羹,反而是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必然培养出反叛文化这一原因,还有其他文化原因可以参看朱耀伟博士的《光辉岁月:香港流行乐队组合研究(1984-1990)》。

接下来他继续信口开河:“虽然香港的音乐教育普及程度很高,但很少有人从事音乐创作工作,因为会面临生存问题。这就是香港在商业繁荣、唱片行业繁荣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出现大批词曲作者的原因。”

要多大批才算大批呢?这就让黄霑叔直接教育他吧:“唱片制作的进步,提升了销路,1988年的本地唱片销量,金唱片25张,白金唱片67张,尽破纪录。唱片行业大盛,就吸引了更多创作人入行。作曲的不少,而填词的更多,黄志华在1985年到1987年两三年之间,纪录了近八十位新进词人。包括作家如白韵琴、胡雪姬、李默,作曲家如伦永亮、潘光沛,歌星如黄凯芹、谭咏麟、郑敬基,DJ如陈海琪、何嘉丽,唱片监制如郭小霖、区丁玉等。而本来已是“业余填词人协会”会员的,也纷纷收取专业酬劳。新人新血新风格,令香港流行曲界,有了极大的发展,林振强、林夕、林敏骢、潘源良、潘伟源、黄伟文、周礼茂、陈少琪、因葵、刘卓辉、唐书琛、小美、简宁、周耀辉等各有力作,无论内容、技巧,都有新的面貌,而且更紧贴现代城市生活。”

四、王小峰之心灵鸡汤论。不知道王小峰是70后还是60后,但他对青年文化的狭隘理解显得他是一个20后。“从大众文化中寻找心灵慰藉是70后有别于60后的特征。80后没什么心灵,所以也无所谓鸡汤。90后无所谓心灵鸡汤,只要不是白开水就行……”

这一段话中流露出的年龄偏见不亚于他前面的地域偏见,言下之意只有他这种摇滚老炮才不需要心灵鸡汤,不但不需要,实际上既然70后80后90后都是傻逼,能够炮制心灵鸡汤的就只有他们60后——年轻时喝过心灵鸡汤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长大了还继续喝,更可怕的是你喝出奥秘来了然后你就去煮鸡汤哄别人喝。

后来我确诊了王小峰是60后,因为他最近一篇写他的偶像John Lydon和Sex Pistols的博文:“在青春期叛逆阶段,我没什么可叛逆的内容。我接触性手枪和朋克,差不多大学快毕业了。你们都知道中国有一段没有历史的历史,就是在那个历史转折的背景下,我开始听朋克摇滚。在1985-87年考上大学的同学,都知道那个压抑的转折期。我们那代人有点不幸,居然有理想,然后这个国家再让你的理想破灭。就是性手枪唱的Don’t be told what you want,don’t be told what you need,there’s no future no future,no future for you。”

据说后来他还喜欢汪峰和酷玩,在他那儿反叛的性手枪和那两位流行宠儿竟然殊途同归。看来小峰也喝过鸡汤,套用他的话,性手枪/汪峰/酷玩“他们用最浅显的方式表达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一些东西,比如性爱、自由、成长,简单明了,毫无深刻”,你要是说一支朋克乐队深刻他们会冲你竖中指的。John Lydon也是“音域不宽,不分男女,什么嗓子都能跟着唱,旋律又如此口水”可想而知70年代性手枪的流行度,“对70年代英伦的年轻人来说,接受性手枪比接受任何一个不属于他这个时代的人都容易许多——换句话讲,他们对性手枪的热爱堪比街头中老年人对凤凰传奇的喜爱”——话能这样讲吗,有这样打比方的吗?

提升到文化研究的高度,性手枪的确是一代朋克青年的心灵鸡汤,他们的简易无政府主义、反高尚、反文化都是如此速成,不需要反思和深思也没有什么音乐技巧(与别的朋克、后朋克乐队如The Clash、Joy Division等相比),不但适合70年代的英伦青年,也很适合90年代初准备破罐破摔的中国60后理想主义破灭后青年。

但是我不指责性手枪是心灵鸡汤,因为他们是被毁成这样的。John Lydon的本心并非要忽悠同代人买多一些朋克服饰,虽然他的唱片公司和形象指导有这个意思。Beyond也不是心灵鸡汤,黄家驹的本心就是揭示理想主义在香港现实社会的左冲右突之下怎么坚持,他的真性情导致了他的悲剧——被他指为只有娱乐圈没有乐坛的香港已经容不下他,他才无奈接受日本唱片公司的邀请去日本发展。如果他是心灵鸡汤他会混成这样吗?心灵鸡汤是当今唱片工业(主事者往往是60后、50后)针对特定族群精心打造的,现在华语歌坛上有90%的歌手如此,王小峰为什么不说他们而去说一个无从辩白无从反驳的死者?

押沙龙说得好:“Beyond谈不上深刻,也没有多少摇滚乐里特别看重的叛逆精神。它可贵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于它洋溢出的天真之气,那是几个本性温良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天真与冲动,这和老朽颟顸之辈炮制给青年看的心灵鸡汤不同。Beyond打动人的地方就在于此。”

早期到中期的Beyond的确很天真,他们的反叛情绪大多泛泛,比较例外的只有像黄贯中填词的《俾面派对》深刻讽刺了香港特有的一种潜规则。刘卓辉执笔的一系列词作如《大地》、《长城》、《岁月无声》、《农民》等都是寄寓颇深的杰作,与黄家驹日益沧桑的歌喉、沉郁的音乐趋向一拍即合。另外黄家驹也在这种影响下写出了《海阔天空》等较以前成熟的作品,因此晚期的Beyond出现了突破,上述歌曲已经断断不能以鸡汤看之,试比同时的黑豹在唱什么?Don't Break My Heart……难怪王小峰说后者更通俗。

那么Beyond还向香港流行音乐文化贡献了什么呢?一、他们为香港九十年代华语摇滚爱好者树立了摇滚等于“乐与怒”这一观念,乐是正视自己的快乐,怒则发声,与此后香港年轻一代敢于坐言起行表达自己政治态度相合,此亦使Beyond加入到香港抗争歌曲传统中去;二、黄家驹以自己的形象和成就改变了香港传统市民对摇滚的成见,为日后香港年轻人的摇滚梦拓展了空间。这两点详见我《香港乐与怒》和《香港曾有家驹和Beyond》两文。

最后,我同意王小峰结尾关于粉丝的论点。我们可以有偶像,但我们不要成为粉丝。如果我没记错,黃家驹生前说过类似意思的话,除了用音乐,他也一直尝试用言行告诉我们:独立的可贵。今天怀念你,家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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