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成长在新中国。在3年困难时期我们唱的歌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是流着眼泪听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九评》的。我1964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已经考上研究生,导师赵景深先生认为,到文学所工作比读研究生更好,于是建议把我分到文学所。但这一切,当时我并不知道。当时我为了表示革命,在志愿栏填上了服从分配,结果被分到了学部文学所,就这样我离开故乡上海到了北京。
我到文学所后,“文革”前只两年时间,就已参加了两次“四清”。“四清”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第一次下去,跟古代研究室的曹老夫子住一间房。他是旧式书生,把“四清”说得很可怕。说红眉毛、绿眼睛的人多得很。我们聊天时怕隔墙有耳,就讲上海话。讲上海话还不放心,就讲英语。姓黄说yellow,姓王说King,搞得草木皆兵。第二次,更是以搞土改的方式来整干部,也有偏听偏信的。我认为“文革”实际上已经预演过了,不过是把“四清”那一套搬演过来。开始是整基层干部。后来“文革”弄到国家上层了。
“文革”时,学部大乱。两个群众组织,“红卫兵联队”和“红卫兵总队”都搞革命行动。我也拿着鸡毛当令箭,参加过抄家。尤其可笑的是,被抄家的对象,是我一贯敬仰的钱钟书老先生。记得那一天,一批人说是去干面胡同钱老先生家搜武器。钱先生会有武器吗?我想都没想,就跟着队伍走了。到了钱先生家,一进门,看见客厅放着一架钢琴,是他女儿的。我不禁脱口而出,说了一句:“钢琴!”好像我是在参观他家似的。多年以后,钱先生还记得这句话和我那副幼稚的表情。钱先生和夫人杨绛是很讲究生活情趣的。杨绛很注重衣着打扮,她的服装皮鞋都比较考究。这在当时都被说成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后来,钱先生进了牛棚,他和何其芳都打扫厕所,我们对他们都有恻隐之心。当时造反组织派我监督他。我对钱先生越熟悉,我就越尊敬他了。我老称他“钱先生”,还请教他许多问题。比如英文的犬儒主义、达达主义。钱先生告诉我,你不要迷信铅字,洋人的铅字尤其不要迷信,你不要以为是洋人的东西就好,他们的东西也不见得是对的。说着他随手指出一本英文版阿尔巴尼亚画报中不少语法错误。为此我持别佩服老先生严谨治学的态度。一次,我看英文版的《基督山伯爵》,是从法文版翻过来的。有一个词Clasic,我怎么也弄不清楚。英汉词典、韦伯斯特词典、简明牛津词典都查过了,都没有。我想去请教钱先生,正好碰见钱先生散步出来,我便上去问他,我刚说出Clasic,钱先生说,噢,这是一个法国地名,当地以烹饪见长,后来就引伸为“佳肴”之意。就这么小小一个词,他随时可讲出出处,钱先生的学问可见一斑。
“文革”中,搞所谓的大批判,最怕的还是外边的红卫兵。他们很多是肆意胡来。比如游街示众,光是戴高帽,就有不少发明,搞得稀奇古怪。他们给文学所的学术权威做了各种的帽子。所长何其芳,“保皇派”之“皇”,戴皇帝帽,平顶冠,挂着流苏,拿一个大旗,上写“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俞平伯,称他“封建余孽”,戴伞形清朝官帽,把条帚苗抽几根插在帽后当翎子。吴世昌先生留英回来。他是在3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时候毅然回来的,把汽车都带回来送给国家了。当年,他曾主张走第三条道路。但他非常爱国,在英国介绍中国文化与发展现状。红卫兵一无所知,说他“假洋鬼子”,给他戴博士帽。还有乌纱帽等等。游街每人一顶。游街完了,还要示众。游街示众都在学部院内。记得有一次审问俞平伯,问:“叫什么名字?”
俞平伯有点结巴:“叫,叫俞平伯。”
“写过什么毒草?”
“我写过《红楼梦研究》。”
因为结巴,“研究”两字,小将们没听清。
“啊!原来《红楼梦》就是你写的!”
“不不不,不敢掠人之美!”俞老先生更结巴了。
“刚才还说你写的,转眼就不认账,真不是玩意儿!”小将们说着《智取威虎山》的台词,还往俞老头上抡了一巴掌。
我在台下看着都替他揪心。但令我钦佩的是,俞老先生以一种镇定的态度对待这一切。或者说,以游戏人生的态度来接受这一切。就在那一段时间,俞老写了一本《考证北京胡同》的书。这本书稿不知是否烧掉了。红卫兵说,我们破四旧,你在复四旧。俞老无语。他在“牛棚”时写的一首诗,其中两句为大家传诵:“三椅拼睡南窗下,太阳棉袄暖烘烘。”可见他的心态还是很潇洒的。
荒芜也写得一手好诗。据说有许多是嘲弄诸般现象的。当时学术权威们全被弄去扫地扫厕所。荒芜引“斯文扫地”而反用之:“如今扫地尽斯文”,成为古为今用之冠。
“士可杀不可辱。”为了自己的尊严情操,诗词在“文革”中十分流行,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和倾诉。也许有这两方面的原因。
说实话,开始分配我到北京,我来了,纯粹是出于好奇,想来北京玩一玩。我心里总愿意回上海,对北京没有太多的感情。到下面“四清”时,过中秋节,我一人呆在农村的苍凉月色下,就偷偷哭过一场。我不愿只身一人在北京。可是,突然通知说要离开北京下干校,我的感觉是若有所失。我住在建国门外宿舍一个套间的其中一间。我的东西不多,也不过一个箱子和一些书。匆匆收拾好衣物、被褥、脸盆之后,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地下散落儿张旧报纸,在窗台上,一盆小花半死不活,已经几天没浇水,快枯萎了。这一切使我觉得是在跟自己的过去告别。过去只剩下这副家徒四壁的模样。我悲从中来,不禁失声大哭。
恰在这时,跟我要好的一个工宣队广播员郝铁军来了。我跟郝铁军是在食堂认识的。我那时在学部食堂帮忙做白案,他每天播音完到食堂总是晚了、只能吃馒头咸菜。后来我专门给他留一点菜。他是工宣队员,我是知识分子。但他崇敬知识分子,是报社的通讯员,喜欢写点东西。于是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常到我宿舍来玩,互相说说心里话。我给他讲文学的ABC,又把一些名著讲给他听。他爱讲故事,我还帮他分析了讲故事的长处,鼓励他写东西,后来他还真写出了作品。我们走的那天,他来了,陪着我流眼泪,又安慰我说:“大哥,你别难过,你们会回来的!”
我说,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呢!这时我忽然觉得北京是那么温暖。到干校之后,我做梦都梦见北京,梦见我在北京的小胡同里走着,还逛旧书店,我觉得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随时想回到亲人身边。下干校对我来说,如充军一般。古代充军的滋味,只在小说里读过。我自己认为下干校和充军可以相比。我讲的是心情。其实我在干校算是没下过大田劳动的。因为在北京我做过白案。下去之后,我就一直在食堂工作,还做白案。人家问我在干校做了什么,我简单的可以用两句话概括:从白的到黑的,从软的到硬的。你说这像是“黑话”?我解释一下,白的软的是和面做慢头。黑的硬的是到农机厂当钳工。就是说,在干校时,我一半在食堂,一半在工厂。
干校组织机务队,派到息县学工。一共五个人。我学钳工。还有学锻工、焊工、车工的。记得我跟钱先生说要去学钳工,他说,好啊,这是一个好机会,你要好好学。那时钱先生和吴晓铃先生烧锅炉,老烧不开,我们都叫他“钱不开”。烧开水不行,干别的还行。有一次县公安局开一辆警车把他接去看档案里的英文,当时还把我们吓了一跳。钱老先生送我一本他女儿钱媛用过的英文词典,还在上面用英文题字:送给亲爱的刘士杰同志。钱先生送给我英文字典,使我更坚信文化知识肯定是有用的,这本字典我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经23年过去了。临分别时,钱老还拥抱我一下。我去县农机厂,心里总是有些愧疚,因为很多女同志都下大田劳动,晒脱了一层皮啊!插秧时蚂蝗叮腿吸血。脱土坯一天下来根本没有力气了,真是累死累活的。
县农机厂环境比较好,不搞运动。因此我也感到没那么压抑了。在那里呆了10个月,偶尔回连里拿工资。如果说干校生活没有使我特别痛苦,那是工人师傅给我的。在他们中间我觉得特别痛快。息县城北紧靠淮河,农机厂有个技术员是北京人,就住在城北。他娶了一个当地女人,但他想北京,老叫我“老乡”。他介于工人与知识分子之间,是一个老三届的知青。他始终一口北京话。他常请我们去他家坐一坐,我们还一块去淮河游泳。他对我们很亲热,但从不给我们介绍他的爱人。这位“老乡”师傅的思乡情怀,也曾触动了我的情感。那时我单身一人,唯一思念的,除了上海家中的母亲,就是我的北京了。有时回想在北京的时光,一种依依情怀油然而生。一次,从“老乡”家回来,我坐在孤灯之下,写了一首《调笑令》。
调笑令-—与友游长城记旧
春昼,春昼,
塞外青山依旧。
古城容易斜阳,
别梦西楼夜长。
长夜,长夜,
起看月光如泻。
这是1970年5月17日。
从息县农机厂回来,学的钳工总算派上用场,做了一个耕地的耙犁。我要感谢工人师傅对我的耐心,我学钳工把钻头弄断过,他们从没有责备过我。做这个耙犁时,铸件是浇铸好了运过来的。锻工把铁件打出样子,焊工把铁件焊上,钳工钻眼,上铡钉,车工做一些小零件,我们机务队这些车床都有。我们几个人用了十多天时间,做成一个十几个齿、一米多长的耙犁,装在拖拉机后面,耙地平地。后来我们迁走时,这些东西都留给当地农村了。听说息县发过一次大水,把我们当年的房子全淹了。息县据传说就是春秋战国时期息夫人所居之地,息夫人因亡国而悲泣,眼泪不干,流淌成淮河。所以息县屡犯水灾。
在明港我给Z办过学习班。就是“5·16”的学习班,一直在搞,没有停过。Z是《进军报》的主编,我编的是《长城报》,两派组织的喉舌报,我成天拿一个马扎,坐在他面前。别人给他施加压力,我却像是在求他一样,“你交待了得了。有什么就讲出来算了。”你问我是不是搞逼供信?是这样,我的领导是军宣队,他们一定要我去给他做工作,让他交待。军宣队是利用我们整他们。当然那时并不以为军宣队和这些所谓“5·16”说的都是虚构的东西。我这个人也并不想整谁。“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步步深入搞下去的。
在军营我又去食堂干了一年左右。红案黄师傅是张闻天的厨师,也是上海南汇人。黄师傅对张闻天很有感情,但不多讲。他的菜炒得好,我跟他学了不少炒菜。黄师傅的拿手菜是“霸王别姬”,甲鱼炖鸡,做出来色香味俱全,堪称一绝。
在明港时,派我回北京搞过一次外调。是我一位同学在专案组有意为我争取的机会,当晚我特激动,想到要回北京,久久不能入睡。等到入睡后,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坐飞机回北京了,很兴奋的。由于在明港吃得好,放开吃,身体长胖了。为此还吹了一个对象。是她嫌我胖,不像小伙子。那时倒有点物质丰富,精神贫乏呢!
后来,让我教唱样板戏。过去我喜欢昆曲,也会唱一些段子,是上海昆曲社的社员。我分到北京时,我的老师赵景深先生推荐我找俞平伯先生学昆曲。那时俞老住在皂君庙一处四合院里,称老君堂。那天下午,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进院中,只见院里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正是初秋时候,树影斑驳,回廊杳无人迹,四周寂静无声。我还在观望,一个黄黄的熟透的梨子“啪”一下掉在青色方砖地上。此情此景在我脑子里像一幅画,一直留存着,当然,俞老见我之后,遗憾地说,北京昆曲社已经解散了。那时候,是我向俞老学唱昆曲。没想到明港军营中,俞老向我学唱样板戏。我一肚子样板戏段子。看的是样板戏,开会前也要唱样板戏。我就变着法子唱老生、花脸、青衣的段子,有时干脆一赶三。无聊中这么打发日子,心里却是别有一番惆怅,不知前途何在。这首《南乡子》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白露洗清秋,
叶自飘零水自流。
梦觉寒蛩如泣诉,
乡愁,
独望西窗月似钩。
霜染少年头。
虚度韶光壮志休。
碌碌风尘无建树,
堪羞,
旅雁孤云万里游。
这时是1971年的10月。
“9·13”事件之后,1972年,干校的人陆陆续续回北京了。听说江青曾明确指示:学部的文章不能发,书不能出版。因此有一度我心灰意冷,又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想调离北京。我想这样不如回上海,为此我还去复旦打听过要不要人。
讲到这里,我不由得要想到老所长。很多时候,我想到何其芳是会掉眼泪的。“文革”时,斗他斗得很厉害,让他站在台上,低头坐“喷气式”飞机,他身体胖,胳膊弯在后面,都快掉到台下面去了,他一个劲说:“同志们,我的重心、重心……”他想说他重心不稳。当我把自己想调离的想法告诉老所长时,他给我讲的一番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刘士杰同志,我做为所的负责人,感到很过意不去,心里是内疚的。你们1964年来,到1972年,没干什么事,你说你要回去。我想,这样吧,你暂时不要回去。你如回去,总要有些文章,总要有点成绩,做点成绩再回去嘛。不然,你来的时候怎么样,回去的时候,还是怎么样。有点成果,回去更好一些。你看这样做好不好?”我心想,老所长,这几年你不是也没干什么事吗?可是他总想着年轻同志,想到自己的责任。这一点使我感动。我也安下心来,没有走。我后悔没有抓紧时间学习,把时间都用在写大字报上了。老所长还说了,今后你不论写什么文章,你随时来我随时帮你看!他的事情很多。我后来找过他两次,他真的放下手里正在翻译的《歌德对话录》,认真看我的文章。可以让老所长欣慰的是,他终于看到了“四人帮”的倒台。我很佩服老所长,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的信念还是不变。他始于《画梦录》,终于《毛泽东之歌》。知识分子的改造,造就了许多伟大的悲剧。
干校虽不堪回首,但是苦中有甜,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我的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因此我想到息县那个满是尘土的小城,想到东岳镇那一条赶集时闹哄哄的土路和那些穿着黑袄黑裤的农民,是辛酸的温馨、无法忘怀。这种感觉是非常复杂的。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长夜孤零的日子。
选自《无罪流放》,贺黎、杨健著,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