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不愧为语言大师，他可以创造各种名词为其服务。当他不需要红卫兵继续造反时，他提出了“复课闹革命”这个名词，其实就是把学生圈在校园里，根本不许恢复正常的教育。
那是1967年晚春，军宣队和工宣队已经进入小学。根据毛主席“复课闹革命”的指示，小学已经复课，语文、算术、图画、音乐、体育全开了。原来上整日的四、五、六年级和应当毕业上初中的原五、六年级（现在叫七，八年级）上半日课，原来上半日的一、二、三年级上两节课，剩下的时间让我们老师搞文化大革命，深入批判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
和原来办学不同的是必须处处突出毛泽东思想。那时还没有“四个坚持”，但林彪副主席提出了四个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进校的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工作其实就是监督我们这些臭老九有没有健忘症。所谓臭老九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指刑事犯罪分子），右派，叛徒，内奸，走资派和知识分子。前八种，按当时官方说法是敌我矛盾。知识分子就是边缘人物，属于“推一推，拉一拉”就可能随时丧失公民权的危险人物，所以是老九。至于臭吗，照《人民日报》社论来讲，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当然臭不可闻了。
老师是学生的批判对象，我们是不敢逃避的，也无处可逃，而且如果不叫你上课，那就是说你有可能是臭老三了（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和反人民），身家性命和回家自由全甭说了。可是上课，给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学生讲毛泽东思想又谈何容易？他老人家一天一个令，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毛泽东思想呀。
一次，一群学生商量好了，找到地主出身的程竣老师，问他：“我们天天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能活一万岁吗？”我在旁边听见，吓出一身汗，怎么回答呢？这不是要置程老师于死地吗？如果回答说毛主席不能活一万岁，程老师就是现行反革命，轻者立即批斗，重了可能被扭送公安局，甚至被活活打死。如果回答说毛能活一万岁，老师就是公然欺骗孩子，职业良心上过不去，再说谁知道学生还会接着问什么问题呢？想不到程老师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回答说：“我们衷心祝愿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四量拨千斤化解一场危机。可见复课闹革命不那么容易，不好好学习就跟不上形势。
我通常是这样上语文课：朗读毛主席语录。为了避免我念错了，由班代表领着念。别看孩子不识字，语录是全会背。一节课45分钟，先背诵15分钟。接着选几段抄写，这又是15分钟，然后是选几个学生到黑板上抄写，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这是实实在在突出毛泽东思想。不过后果是学生只认得语录，把语录中的单词挑出来，即便是领导的“导”字也不认得，尽管他们把“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背得滚瓜乱熟，也抄写过几十遍。至于什么叫“核心”“领导”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老师敢讲，我当然也不例外。
不敢讲课也是有实践教训的。我当过一段三年级班主任，要教语文（其实就是语录课，也有林副主席的“再版前言”等文章，没有语文教材）和算术。一天有个学生问我林副主席讲“立竿见影”是什么意思。我就走到教室的窗户前，把教鞭立在太阳光下的窗台说：“你们看，我一树起教鞭，影子就来了，一拿走，影子就没了。说明影子的反应非常快。”
哪想到下课就被学生检举了，说我讲学毛主席语录就是一根棍子。工宣队队长老聂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解释了一下，老聂到没指责我，只是说：“以后能解释的就解释清楚。”言下之意是别解释了。我才理解到，那时的小学生，基本上是知识白痴，说不通的，太危险。
算术课难在文字题上，通常我们是“打美国飞机”：英勇的越南人民军战士，新春大捷后乘胜出击，头一天打下25架美国飞机，第二天打下35架美国飞机，第三天又打下30架美国飞机，问一共打下多少架？这是给二年级的题。问平均每天打下多少美国飞机，则是给四年级的题。当然除了飞机还有美国军舰，无恶不作的美国鬼子，南越伪军和他们的设备。需要注意的是数字不要太小了，小了是为美帝张目，所以给低年级上课就不好办，他们算不了大数，直接影响抗美援越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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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和我教的三年级的班干部们
同事许嘉华老师是教学生语录拳。那是按语录设计的功夫。比如“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是一个亮相，双手从头到脚一过，向外一推，表示这身子是豁出去了，然后右腿向前一迈，骑马蹲档式，双拳出击，再猛往后一拽，那刘皇帝就被拉下马了。
我五音不全，教不了音乐。据音乐王美英老师说，反正就是唱语录歌，比文革前还好教，因为学生早就对歌词倒背如流，旋律也简单，可省事了。
我教一年级图画，这可怎么突出毛泽东思想？怎么体现念念不忘？七岁的孩子连个圆圈都画不圆，谁敢叫他们画革命人物？画刘少奇、邓小平和其他走资派倒是不怕丑化，问题是要以正面为主，不能叫这帮牛鬼蛇神占领了无产阶级生产的白纸。这可是考验我的革命智慧的时候了，我当然不是等闲之辈。
第一节图画课，我叫孩子用红色的蜡笔顺着尺子画一条粗线，再用黑铅笔比着尺子画一条细线。我解释说红色的粗线是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那铅笔线是代表刘少奇的反动黑线。这完全符合政治挂帅的原则，也教会了孩子用尺。
第二节图画课，我叫孩子用红色的蜡笔画一面红旗。这只要用尺子比着画一条斜线，再画三条线，歪歪斜斜没关系，革命的旗帜迎风飘扬嘛！如果谁画得好，我就把那面旗子上盖一个毛泽东头像的印章。这是不折不扣地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我实在很欣赏自己的构思。当然，那个毛泽东头像的印章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我要在宣传毛泽东思想上作出点贡献来表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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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图画课，学生学习用尺子画红旗，然后盖上领袖头像
可没想到贡献做多了也很危险。
那时小学教师的工资普遍是37元到42.5元一个月，我因为文革停止办理转正，只继续拿实习工资，31.5元。为了向毛主席表忠心，我们还要自己拿出五六元买毛主席纪念章，买各式各样的语录送给学生，贴到教室里。
一天，又有老师来推销巴掌大小的语录，说是国防印刷厂发行的（该厂职工的孩子在我们小学上课），2分一张。建议我们给每个孩子的课桌上贴一张。一个班级五十人，又是1块钱，真是吃不消。但对这种革命提议，哪敢不从？这是如明信片大小的语录，有一个毛泽东头像，下面是最高指示。我发给自己班的学生，指导他们贴在课桌的左上角，以便他们时时刻刻学习。
没想到孩子上课无聊，就用手搓贴在左上角的语录，很快，不少语录就残缺了。一天大扫除，我也在教室。一个学生说：“老师，桌上的语录破了。”我随口回答：“语录坏了没关系，我还有新的。”这就闯了大祸。几天之后，军宣队新来的头子老刘和工宣队队长老聂把我找到办公室，关上门，叫我好好回忆上星期对学生说了什么？我不由一惊，但又不知道说了什么犯上的话，因为我根本不讲课，还有什么失误？
老刘敞着风纪扣，拿军帽扇着，瞪着我说：“你可要好好交代！”老聂倒没有逼我，说：“你是怎么对待课桌上的语录的？”“有的语录被学生抠坏了，学生告诉了我，我说语录坏了不要紧，我还有新的。我全给他们换了，现在没有破损的。”
老刘一拍桌子：“你怎么还说语录坏了没关系？你对毛主席什么感情！？”我的脑子打了个闪电，心沉了下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知道我有麻烦了。赶快检讨，才算躲过一劫。
在这种条件下，老师不能讲课，不能传授知识，真是无奈之举。如果你老老实实讲课，遇到学生告密，很快就被抓起来或者被批判，学生什么都学不到，有些学生反而尝到了整老师的乐趣。
2024年11月0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