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1951年,俞平伯受文怀沙约稿,将旧作《红楼梦辨》三卷,有的全删,有的略改,合并为上、中两卷;再加上近年来发表在《文汇报》《光明日报》等报刊上的红学新篇,作为该书的下卷,起了一个新书名《红楼梦研究》,交付文怀沙编辑出版。
1953年初,《红楼梦研究》一书由上海长风书店发行,受到《文艺报》好评,并向读者作了推荐。此书出版后,销路很好,到11月,已经再版了6次,印数高达25000册。
也是这一年,香港《大公报》看到俞平伯新书畅销的态势,决定约他写一些红学随笔的文章。正好俞平伯在校勘整理《红楼梦》八十回本,时常会有一些研究心得,于是欣然应约,从1954年1月至4月,在香港《大公报》“新野”副刊,以《读〈红楼梦〉随笔》为总篇名,连续发表了37篇文章共计10余万字。其中绝大部分被上海的《新民晚报》转载发表。
这一年,俞平伯还在北京的《新建设》杂志3月号上发表了一篇《〈红楼梦〉简论》的文章。
此文发表后,被23岁的蓝翎看到了,在见到老同学李希凡时,李也说他看过此文,但不同意其中的论点。于是两人决定合写一篇批评俞平伯红学观点的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
两人的初衷,只是为了表明和俞平伯先生不同的学术见解,并无别的意图。不料文章发表后,受到毛泽东的称赞,两人也因此大出其名,改变了自身命运,调入人民日报社担任编辑。
与此相反,俞平伯却开始不断受到批判。
1954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钟洛的文章《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将原本属于学术范围的问题,定性为“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在思想战线上的又一次严重的斗争”。
钟洛是《人民日报》文艺组副组长袁鹰的笔名。文章发表前,先是由文艺部主任林淡秋细心修改,再交总编辑邓拓审定通过,决定在10月23日见报,作为《人民日报》对这场批判运动的第一篇“表态性”文章。
文章见报前,为了拟个合适的题目,邓拓、林淡秋和值夜班的总编室主任李庄商量了很长时间,想了好几个题目,袁鹰坐在一旁看三人反复推敲。直到深夜,才决定仿照三年前批判电影《武训传》时用的社论题目《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用《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作为标题。
随即,又在10月24日,发表了蓝翎和李希凡二人写的《走什么样的路——再评俞平伯先生关于〈红楼梦〉研究的错误观点》一文。
也是在这一天,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召开了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讨论会。周扬以主管文艺工作的领导身份出席会议。俞平伯所在单位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郑振铎主持会议。应邀前来出席的有茅盾、冯雪峰、刘白羽、林默涵、何其芳、老舍、袁鹰等学者、作家和报社编辑、记者共69人。三个当事人俞平伯和李希凡、蓝翎,也被邀请到会。
会前,周扬领着27岁的李希凡和23岁的蓝翎走到俞平伯面前,分别作了介绍。据蓝翎回忆,当时“气氛并不紧张,不少人说起《红楼梦》,谈笑风生。唯有俞平伯先生稳坐沙发,显得有些不自然。”
会议开始后,由俞平伯率先自我检讨,他承认自己研究《红楼梦》是“从兴趣出发的,没有针对红楼梦的政治性、思想性,用历史唯物论观点来研究,只注意些零碎的问题”。但他在发言中,竭力回避批判胡适,只谈自己“思想上有很多毛病”,欢迎大家批评。
这次会议开了一整天,除去中午吃饭休息两个小时外,一共开了7个多小时。
在会上发言的,有冯至、舒芜、王昆仑、老舍、黄药眠、聂绀弩、启功、何其芳、蓝翎等20多人,其中不少是俞平伯的熟人和同事。因为不清楚俞平伯为什么受批判,所以大家态度相对温和,火药味也不浓,不少人在发言中仍称“平伯先生”,但会议的基调却是朝批判俞平伯和胡适方向一边倒的。
会议最后是周扬作的总结,中心意思是传达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的精神。
11月5日,时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的林默涵,在一个内部会上明确阐述了为什么要发动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的动机。概括起来就是:
胡适是最有影响的资产阶级学者,现在我们批判俞平伯,实际上是对他的老根胡适思想进行彻底的批判。如果不找一个具体的对象,只是尖锐地提出问题,说有这种倾向、那种倾向,这样排列起来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现在具体对准《红楼梦》研究,斗争就可以展开了,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也是很有意义的……
基于这样的目的,对俞平伯红楼梦的研究以及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很快就形成浪潮席卷全国。
从1954年10月24日到当年底,全国上下相继召开的关于《红楼梦》问题的各种座谈会、讨论会就达到了130多次。文章更是连篇累牍,合计462篇。
当时的场面,可谓声势浩大了。但因为毛泽东在《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写了一句批语:“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所以,俞平伯在遭受猛烈批判的同时,他的全国人大代表资格以及工作、薪水、待遇都还保留着,没有减少。
这使得生活得到了基本保障,否则不堪设想。
当时,俞平伯一家6口人,全靠他一人的收入维持。除了年近八旬的母亲和59岁的夫人许宝驯外,还有长女俞成、外孙韦柰、外孙女韦梅。
俞成从西南联大英语系毕业后,就在昆明来华报道抗战的英国新闻处担任翻译。1943年她在一次舞会上结识了葡萄牙籍青年记者约瑟夫,随即结婚,先后生下儿子韦柰和女儿韦梅,但好景不长,抗战胜利后两人离婚,孩子由俞成抚养。1948年,俞成带着2岁的韦柰和1岁的韦梅回到北平投奔父母。不久,即患上了一种怪异的腰椎病,长期卧床,不能外出工作。
放眼一看,俞平伯就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唯一赚钱养家的人,他的安危就是一家老小的安危。
没受批判前,俞平伯还能有稿费收入,自从1954年10月到1956年5月一年多时间里,俞平伯除了一篇《西城门外天齐庙》,在《文化生活》副刊刊出外,就再没有发表过任何文章。为了保证自己不出意外,他对大批判不辩解、不发声,甚至对信口雌黄、肆意抹黑的文章,也不写一字予以澄清和反击。
他把应付批判之外的全部精力,用于校勘整理《红楼梦》八十回本。这是早两年文化部交给他的任务,并未因他遭受批判而剥夺他的这项工作。
更难得的是,就在1954年年底,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还将俞平伯辑录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之一出版了。
这个出版社真是了不得,敢于逆流而上。反而是俞平伯有点提心吊胆,在送老朋友自己出的这本新书时,都不敢像往常一样题上名字盖上印章,怕给别人引来灾祸。
俞平伯夫人许宝驯更是惊恐不安,听不得别人说起《红楼梦》,一听说就会害怕。
俞夫人是浙江杭州人,1895年生于北京,是俞平伯舅舅许引之的长女,大俞平伯5岁,两人是姑表亲。许宝驯的父亲许引之是清朝光绪年间驻高丽国仁川领事馆领事。他让女儿上过私塾,因之俞夫人许宝驯颇通诗词文学,还学过古琴、书画和昆曲,能写一手漂亮典雅的楷书。俞平伯1922年出版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就是她用小楷抄正后,交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
两人成婚后,就住在老君堂胡同79号一座四合院内。整栋私宅回廊四绕。院子里,一棵大榆树亭亭如盖,丁香、梨花、榕树花次第开放。每到秋季,柿子、鸭梨挂满枝头,俞平伯夫妇就会摘下来分给小孩子吃。
这座四合院是俞平伯父亲俞陛云1919年年底出资购买的。1914年,俞陛云应聘出任清史馆提调,来北京专门编写清史。次年,儿子俞平伯考上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俞陛云便把一家人从苏州迁到北京,在东华门箭杆胡同租房居住。1919年,俞平伯从北大毕业,俞陛云为了让一家子在京城安居,便买下了老君堂79号的四合院。从此,俞家四代人栖居于此,直到文革发生,凡48年。
直到1966年初,俞平伯一家才被撵出79号院,从此,这座私宅便与俞家永远脱离了关系。
这处宅院虽然不能与王府相比,但却是坐南朝北附有跨院的二进四合院,房舍很多。
由于住房宽敞,房主热情好客,那些年俞宅一直是京城学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聚会之处,经常是人来人往,高朋满座。这一切,在1954年的深秋之后突然变得门庭冷落了。
然而偏有一人,却在此时,放下手中的研究,不怕惹火上身,从小雅宝胡同专程前来拜访他。
此人叫王伯祥,长俞平伯9岁,是20年代在上海结交的朋友。50年代初,两人又同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
这天,两人先在俞平伯书房促膝交谈,然后相约外出散步,去北海公园赏菊。两人一个年过花甲,一个年过半百,在秋末冬初的北海边慢慢游逛。一路上,边走边看边聊。平常时节,两人都是工作狂,王伯祥忙于《史记》选注,俞平伯埋头校勘红楼。今日得宽闲,遍赏秋色无限。要游就游个痛快,出了北海,又去什刹海边赏景,漫步在落叶缤纷的岸边。王伯祥如此做法,就是要帮俞平伯散尽胸中郁结的闷气。
步行至银锭桥畔时,王伯祥见北京老字号饭铺“烤肉季”里人不多,便领着俞平伯进去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一盘烤肉,几杯黄酒,一番小酌,愁绪便已渐渐远去。
俞平伯望着眼前的王伯祥,这位年长10岁的兄长,在举国上下对自己无情批判的情势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不因同在一个单位惧怕受到牵连,而公然邀请俞平伯外出散步,喝酒散心。如此人间至情,天下有几?
当年,同样不惧牵连登门探望俞平伯的,还有他的老朋友叶圣陶和顾颉刚。
而远在广东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教授陈寅恪,面对这场声势浩大的批判俞平伯唯心主义思想的运动,则公开表示了他的不同意见:“人人都骂俞平伯,我不同意。过去你们都看过他的文章,并没有发言,今天你们都变成了应声虫,正所谓‘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1956年1月,北大文学研究所并入新成立的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56岁的俞平伯被分配在文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
这年5月,俞平伯校勘整理的《红楼梦》书稿正式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俞平伯为这部“俞校本《红楼梦》”撰写了一万多字的序言。序言最初屈从于批判高压,字里行间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俞平伯写好后,拿给自己1930年代执教清华大学时的学生、现在是他顶头上司的文学所副所长何其芳审查。何其芳看了后劝他:“你不必这样,还是按你的风格去写。”就因为有了这句话,才有了今天大家看到的颇能彰显俞平伯本性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
这年年底,俞平伯被文学研究所评定为一级研究员。有了一级职称,就可以到好医院看病,看电影能坐前排,进出城有车。这件事搁在其他单位,不一定敢给俞平伯这样的人评为一级。
当支部书记王平凡告诉俞平伯这个消息时,俞平伯没有表示感谢,而是平静地说:“我想,这是我应该的。”
参考资料:
周文毅《俞平伯1954年以后的岁月》
《李希凡和蓝翎批判俞平伯显露红学争论不在学术》
百度百科《李希凡》《蓝翎》
2024年0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