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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有余温的化石

她以笔成名,又因笔遭罪;度尽劫厄后又被陌生时代所嫌弃;她所有不甘都化为刺向宿敌的怒目;她应得的同情、悲悯与尊敬,都被她自己撕得粉碎;她死得寂寞,身后始知,她的生命力比那些宿敌要长久。这就是丁玲。

我成为文学少年时,丁玲已坠落深渊。她的书我读得不多,其中经典篇章都是后来恶补的。我见过多次丁玲前辈,却从无接触。说来不应该,我在1980年北京文学讲习所进修时,所长正是丁玲。

座中学员都是文坛解冻后的新生代。丁玲只给我们讲过一次课,其余几次光临,都是文学活动,结束于排排坐照集体相。她的面相被岁月剥蚀,深浅沟壑都注满苦难。她的甲状腺似乎有问题,目光显得猛厉,欠缺亲和力。丁玲讲课不好听,她对在座青年作家的作品全无认知。她没有精力与时间去阅读和感受蜕变中的现实。

建政之初成立的文学讲习所,丁玲就是所长。当年她一点也不左,“一本书主义”力主作家就是要写出好书;“理论无用论”力主读书不要太理智,要带着感情去读。她栽培出不少作家,可惜被特定年代所限,出不了大成就。丁玲遭难后讲习所停办,我们是隔了廿多年重启的第五期学员,时代却不同了。

在同学眼中,丁玲是化石级人物。学员们尊敬她,却无师门归属感。这种疏离来自丁玲复出之后的言谈,和另一辈的认知格格不入。大家课余闲聊有一同学说:“她当初为何不嫁给毛泽东呢?”丁玲在延安时偏喜欢彭德怀,却没嫁成。丁玲曾自白:“我钦佩彭德怀不一定就和他结婚;正好似我也非常钦佩毛主席,不能说我就同毛主席要结婚了。但是我不否认我同彭德怀不是没有结婚的可能。”这是典型的莎菲女士爱情观,若论丁玲可爱可亲的一面,这便是。

丁玲若嫁入彭门,非但不能改变厄运,连命都未必保得住!但比起彭的发妻在夫婿落难时令人心寒的表现,丁玲与彭德怀结成苦命鸳鸯,则如暗夜微灯,足以照亮彼此灵魂的褶皱,无论悲欢抑或隐秘的部分,都能坦然剖露。苦涩就在相濡以沫中得以稀释。

我一度难以理解,个性飞扬如丁玲者,缘何在历劫余生后改变站姿,选择了另一向度?后听另一前辈闲说丁玲:“她这人很要强,也有很多委屈。她顶了大半辈子右派和反党的罪,现在偏要左给别人看。”我闻之略有触动,但毕竟对丁玲那个年代的所知有限,便想不透彻。及至自己也逆风而行,远离体制,才渐悟时代逆行者各有蜿蜒心路,常常充溢撕心裂肺的剧痛。

响鞭下的灵魂工程师

“人类灵魂工程师”是斯大林在苏联首届作家代表大会的用词,人类灵魂要工程师来设计规划。新中国全盘承袭老大哥,并衍生出更为严苛的“改造世界观”要求。亦即文艺工作者要为人民塑造灵魂,就先把自己的灵魂改造得更正确。“改造世界观”直至八十年代才被胡耀邦废止。

新朝建政后的灵魂工程师,被强行“改造”的不止一个,而是一批。“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案发于1955年肃反运动,主理此案者是中宣部长陆定一、副部长兼作协党组书记周扬。

诚然,陆、周晚年大彻大悟,而受各方敬重。偌大国家饱历狂暴蹂躏,曾经的权力者能低眉痛悔仅为凤毛麟角,故此弥足珍贵。然而未可忘记,陆与周都曾是“思想战线”挥舞响鞭的诠释者与执行者,由他们操刀的祭牲一大把。尽管他们亦曾保护过若干人,但作为宣传口的当家人物,首先要整肃异端,而非普渡众生。陆与周自问已竭尽精忠,仍追不上狂泻千里的洪流,遂被更为悍勇的操刀手大卸八块,供上祭坛。痛定思痛,这才是陆、周醒悟的契机。

先说1955年整肃“胡风反革命集团”,凭空节外生枝。由周扬主持弄出个“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的处理报告,再由陆定一主持的中宣部通过。那时文化人初次见识这种“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作协哗然,中宣部也有不同意见。但中央很快批发这个报告,大家唯有噤声。

次年似有转机。陈企霞、李又然的“托派嫌疑”被公安机关所否定,已关押半年的陈、李二人恢复了自由。丁玲却仍乌云罩顶,中宣部审查小组给丁玲曾被国民党逮捕作鉴定。结论草稿“丁玲同志被捕后,与敌人作了种种斗争,最后在党的帮助下回到了党的怀抱”这段话被周扬勾去,直改到第七稿,最后由周扬定调“丁玲被捕后犯有变节性错误”。

由此足见当年周扬相当跋扈,他或会在险恶风涛中对素昧平生的人施予援手,但对曾结下梁子的异己却除之而后快。丁玲从上海到延安都与周扬不睦,她在《三八节有感》以文犯禁之后落了下风。尽管毛泽东掷下一句“丁玲和王实味不同,丁玲是同志”。但如今世情翻覆,既是“反党”,便连“同志”也做不成了。

尤须点出,此案刘白羽是落井下石的卑劣角色,多年后丁玲复出,对左营另一主将刘白羽横眉冷对,决不视为盟友,事实上他们确非同类。

覆巢之下的哀鸣

丁玲遭难时,我才两岁多,莫说肃反,1957年反右我也没有记忆。但那年丁玲命运似有转机,短暂春天真有百花齐放的气象,作协的大鸣大放就“丁、陈反党集团”议论最多。那时周扬吃不透中央整风意向,便表态:“1955年对丁玲只有斗争没有团结,对待丁玲这样的老同志,这样做是很不应该的。”岂料他撂下这话才几天就风云突变,反右开始。何止丁、陈翻身无望,更有一大批文艺俊彦沦入阳谋之彀。

这时周扬再现双重人格。他在可能范围内保护了一些菁英,或许他做得远远不够,却不能说他完全没做。然而历史是严酷的,只会记录有多少冤情,而非将个别善举大书特书。

后文革我初登文坛,1979年初冬重启全国文代会。廿岁出头的作家代表只有韩少功、卢新华和我三个。会上我目睹周扬向所有蒙冤受难者沉痛道歉,语罢泪光溢然……

身历至暗十年,我自认为和旧时代遗孑毫无亲缘。及至我远离乡国和留下履印的文坛,才忆起丁玲满头白发和外凸双目。周扬的彻骨悔悟可否令那个年代的受害者冰释前嫌?实在不易。

八十年代占据文化界要津的多是力挺改革的周扬班底。丁玲则被另一群人簇拥,成为佘太君式领军人物。偏偏这一方空有秃笔,却无一寸阵地。独有丁玲向中国作协交涉,要创办大型文学季刊《中国》。丁玲不可欺,作协还得乖乖拨款。

《中国》办得如何,我不甚清楚,我没给它投过稿。据说它办得并不左,已成名中青年作家有站队意识,多对《中国》惜墨如金。于是丁玲着力发掘文学新人,而自己再也写不出值得一提的作品,但这不重要,她的地位已无可撼动。

前尘已矣,沉重史卷翻到末页,连同那个年代的悲怆被一道合上。新的时期,方方们面对的是另类冷暴力。它于我陌生而且遥远。

丁玲那辈人相继凋谢后,连我这辈也老了。后人回望,周扬是谁?他如被提及,也只是一个政治符号,无甚文学意义。丁玲纵然已成化石,文学生命力却比她横眉冷对的宿敌来得长久。

然而丁玲不会承认,曾相恋而后失和的沈从文,文学魅力居然超乎其上;丁玲更不会理解,在自己成名之地上海滩,竟有一个她从来看不上的晚辈,文学生命力碾压全部左翼文学。丁玲属于她那个年代,这位女子却跨越了时代碑界,这就是张爱玲。

两位天差地别的女性只有一点相似,死得寂寞。张爱玲尤甚,她比烟花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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